她想,她会永远记住阳嘉七年的这个上元佳节,记住慕容聿带给她那一瞬间的心跳如擂鼓。 楔子 百年前,慕容氏为充实国力以备不时之需,便以重金招徕能人异士入国为民,于是,身怀秘术的东方氏一族顺势而入,世代居于未名山中,以人间罕见的换颜之术为人解忧,亦由此谋利,不过五十年间便在山中盖起了重重楼宇,每逢云遮雾绕之时,总是令人仿如置身仙境一般。 这一日,一只自京中而来的信鸽飞落于葳蕤花庭之间,其时,东方氏第六代家主东方琅正坐在亭中独弈。然而,就在侍者准备上前取下绑在鸽脚上的信件时,东方琅突然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之中,而后起身走了过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东方琅攥着手中的字条缓步踏入琳琅阁中,命人取下一方以蜀锦织面的圆盒。 东方琅站在绮窗边徐徐打开盒盖,随后春日的熹光便落在了一只嵌着名贵东珠的耳坠上,东方琅看着坠子上的串珠喜字,想起十年前自己做的那桩买卖,心中忽然生出万千感慨,良久之后,侍者看见他将耳坠轻轻拿起,细碎的宝光闪在众人眼中,他们不明所以地听见东方琅缓声淡笑道:“再过些时日,这‘喜’字便可如意成双了……” 一 阳嘉三年冰月,地处国境北部的朔州遭了百年一遇的暴雪,一夜之间,屋舍倾塌,冻殍遍野。 朝廷深谙此等军镇要塞的重要性,为了防止守备松懈、流民四起,皇帝慕容琮在奏报送达的当夜便拨下大笔钱粮,星夜兼程地运往朔州赈灾。 这一日,朔州王慕容聿领着亲随至城外视察雪情。风雪正盛之时,众人突然发现远山之间出现一条冗长的黑影,数十面旗帜在朔风中肆意狂舞,隐约现着“慕容”二字。 半个时辰后,有人驾着快马飞驰而回,跪在慕容聿面前回道:“启禀王爷,那是朝廷派来运送赈灾物资的军队,较王爷先前估算的时间早了三日,约莫再过一个时辰便能抵达此处。” 其时,慕容聿坐在供行人歇脚的简陋茶摊中,一边啜着热茶,一边弯着唇角慢声道:“陛下此次派了何人前来护送,竟然这般迅速,本王瞧着倒是颇有几分爱民之心!” “回王爷的话,此次随军而来的钦差大人并非京中要员,而是……手握摄政之权的昭熹长公主殿下。” 那一霎,随侍在旁的众人皆面露惊色,唯有慕容聿低首垂眸,神色淡然地继续啜着杯中之物,静默片刻之后缓声道:“既然朝廷这般看重朔州,那便备好宽舍佳肴迎候长公主殿下,免得叫人笑话我们身居僻地,不知礼数!” “是,属下即刻命人回城准备。” 正午时分,护送赈灾物资的军队抵达城外,敞阔的马车一停下,慕容聿便见一秀雅美人披着白狐氅衣自车内缓身而出,一举一动之间皆透着皇家女儿的雍雅矜贵。 片刻之后,美人缓步行至慕容聿跟前,举止从容地行了个大礼。 “珂儿见过九皇叔。” “殿下乃摄政公主,不必如此多礼!” 二人寒暄片刻之后,慕容聿便请慕容珂上车,准备回城为她接风洗尘。岂料,他的话音刚落,慕容珂便看着他道:“九皇叔,珂儿方才已经吃过干粮,此刻并无饥饿之感,珂儿想步行入城,逛一逛这塞北名城。” 慕容聿闻言轻挑了挑英气的剑眉,与慕容珂对视片刻后笑道:“若是往昔,殿下说要见识塞北风光,本王自是相信,可如今,朔州岂还有什么壮阔景象?说到底,殿下是想看一看本王是否尽心救护受灾的百姓吧!” 慕容珂端然而立,不置可否,抬眸回望着慕容聿,脸上始终挂着得宜的秀美笑意。 慕容聿与慕容珂虽然隔着一辈,却是同年生人,自打开蒙起便在一处受业,彼此心里有什么小九九,只要相互瞧上一眼便了然于胸,自然不屑于在对方面前伪装做戏。 “好,既然殿下想看,本王自当奉陪到底。”言罢,慕容聿便领着慕容珂缓步朝城内走去。 二 慕容珂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象过朔州城如今的模样,原先她觉得当她踏入这座古老城池之时,见到的必定是破败萧然的不堪景象,可当她与慕容聿并肩走上长街之时,她才陡然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位九皇叔的御民之术。 街边的屋舍虽然被大雪压倒了半数,但每家每户都在除雪修整,每隔三个巷口便设有一处施粥之所,掀开每一口锅盖都可以瞧见熬得香浓的米粥,长街尽头堆着御寒衣被正在发放,排队领取救济之物的百姓虽然面露愁色,但也并无受灾民众常见的冲天戾气。慕容珂打心底里为眼前这番井然有序的景象所折服,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真该让那些封疆大吏随本公主一同前来,亲眼看一看九皇叔治下的朔州城,看他们日后还有几分脸面在大灾之后打着各种名目来向朝廷邀赏!” 慕容聿知道慕容珂说的这些不是客套话,心里也着实生出几分得意,但这些却都不能明目张胆地表露出来,他只能弯着唇角轻笑一声道:“殿下谬赞了!” 午后的晴光探出云头之后,冬日的寒意反而更盛起来,慕容珂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继续跟着慕容聿往前走去。 一行人路过一座久负盛名的藏书楼时停下了脚步,慕容聿知道慕容珂爱好稀世珍本,于是便邀请她上楼一观,慕容珂闻言自是欣然答应。 藏书楼有九层之高,正在楼顶清理积雪的匠人并未注意到楼下这些显赫人物,因此当慕容聿与慕容珂一同踏上楼外的石阶时,雪块并着碎木条一同被人扫了下来,朝着慕容珂的头顶垂直砸下。幸好慕容聿反应迅速,一把抱住慕容珂的纤腰将她揽入怀中,这才让她躲过了那些杂物的误伤。 慕容聿少见慕容珂这般惊魂未定的小女儿模样,忍不住出声打趣道:“殿下,看来这压惊洗尘的接风宴还是不能免的。” 慕容珂知道他在故意逗她,却也感谢他方才出手相救,于是和声应道:“九皇叔说得是,珂儿还是先随九皇叔回府用膳为好。” 慕容珂准备上车之时,慕容聿亲手将一只造型精巧的铜制手炉递了过来。 “方才无意中触到了殿下的手,觉得有些冰凉,于是便命人备了这个。” 慕容珂见状微微愣怔了片刻,而后伸手接过放入掌心之中,轻声谢道:“难为九皇叔还记得这等微末小事。” 慕容聿静默一瞬,淡声回道:“昔年宫学中只有你们两个娇女儿,每逢冬日便见你们捧着手炉,岂会记不住你们怕寒?” 这是慕容聿第一次主动在慕容珂面前提起故去已久的萧从妤,念及故人,慕容珂的心中亦十分不忍,她微蹙着眉心,斟酌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九皇叔可是放下了?” 慕容聿闻言,垂着长睫静默许久,而后朝慕容珂轻摇了摇头后便转身离去。 那一刹,慕容珂怔立在原地,看着慕容聿那渐然远去的孤寂背影,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轻易逃过自己命中的劫数,哪怕心胸豁达如慕容聿,也只能尽力说服自己坦然面对罢了。 三 因为官驿尚在修缮,所以慕容珂只能留住于王府之内,为此,慕容聿特地加了一倍的人手前来护卫。 月余后,慕容珂准备启程返京。慕容聿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放下高悬已久的心睡个好觉,却不料,他这边刚刚躺上软榻,慕容珂所在的西跨院便传出鼎沸人声,慕容聿心底一惊,猛一起身,便有人来报说慕容珂遇刺了…… 所幸的是,当夜潜入王府的黑衣高手虽然躲过了层层护卫,却没有料到慕容珂房中的婢女也被慕容聿换成了训练有素的暗卫,因此,慕容珂并未受到刀剑之伤。只是,刺客为了顺利逃走,撒出了大把令人暂时失明的药粉,慕容珂因为躲闪不及而伤了双目。 慕容聿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来为慕容珂治伤。因为日日敷药,偌大的屋室内尽是苦涩的药味,慕容珂只觉周身难受,每逢雪霁之时,便命人扶她到梅林里透气。 这一日,她刚要踏出屋门,便闻到了那日与慕容聿意外相拥时嗅到的清雅竹香,她脚步一顿,用耳辨了方向后便矮身行了一礼,开口道:“珂儿给九皇叔请安。” 慕容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出声道:“今日终于得空来探望殿下,不想殿下却要出门。” “九皇叔可有要事要与珂儿商谈,若是这般,珂儿便不去梅林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边走边说也无妨。” 慕容聿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慕容珂知道即使不是什么大事,慕容聿也不喜欢有人随侍在侧,于是便下令屏退了众人。 慕容聿打心底里欣赏慕容珂的机敏与体贴,于是自怀中取出一方贴身锦帕覆在了伸向慕容珂的手背上。 “殿下视物不清,可由本王代为引路。” 慕容珂的眼上覆着白绸,慕容聿瞧不见她的眼波流转,只听她道了一声谢后,缓缓将手搭了上去。 随后,两人漫步于蜿蜒曲折的青石道上,朝梅林而去。慕容聿一边走,一边直言道:“连日来,本王派出大批人马调查公主遇刺案,却始终寻不到半点眉目,不知殿下对此有何看法?” 慕容珂闻言,不由得弯起好看的唇角,缓声道:“既然九皇叔主动谈起此事,那珂儿也不讳言。满朝文武皆知,昔年父皇曾将九皇叔纳入摄政之选,旁人都觉得最后父皇凭着私心将权力交到亲生女儿的手中,九皇叔必然对此心怀不满。因此,当夜珂儿若是遇刺身亡,众人必定认为此事乃九皇叔保护不周,故意纵容所致,目的便是为了在珂儿身死之后篡夺这摄政之权。届时,陛下失姐,太后失女,必然将那滔天怒意尽数发泄于九皇叔的身上。而九皇叔手握重兵,想来也不甘为俎上鱼肉,一旦九皇叔起兵反击,那国内必将大乱,如此一来,如意之人会是何人,九皇叔一想便知!” 慕容珂的一番话令慕容聿恍然大悟,他随后便沉声道:“本王与北戎交战多年,他们一直将本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着除掉本王,且北戎向来对广袤富饶的中原大地虎视眈眈,定是潜入朝中的细作将这些利害关系传了回去,北戎王才想出此等阴毒的法子来祸乱我国生民。 “多谢殿下此番提点,待日后时机成熟,本王必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消解今日之恨!” “九皇叔言重了,能为九皇叔解忧,珂儿亦甚为欢喜。” …… 其时,护卫与侍者皆隔着百步之远随在二人身后,他们不知慕容聿与慕容珂在详谈些什么,只知道两人步入梅林之时,停歇已久的风倏然而起,卷落了漫天馥香花雨,平心而论,那一刻,倘若他们不知慕容聿与慕容珂乃一脉血亲,光是瞧着他们的背影便会生出“实乃一对璧人”的衷心感慨! 四 阳嘉五年莺时,慕容聿在出镇朔州长达四年之久后首次回京述职。慕容珂为答谢昔日慕容聿的悉心照料,在朝见过后便邀请他前往公主府用膳。席间,慕容珂将一本失传已久的兵书送予慕容聿当作谢礼,慕容聿大喜过望,膳罢便翻阅起来,待他回过神来时,日头早已暗自西沉而去。 慕容聿见状便准备告辞回府,可谁知他刚走到慕容珂的书房门口,便听见慕容珂与一幕僚的对话。 原来日前羌国新帝垂涎慕容珂的才貌,派来使臣意图求娶她为后。慕容珂碍着羌国乃草原上新起的一方霸主,无法冷着脸色当场拒绝,可手下之人商量数日也寻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眼看着答复之期日近,她自然感到焦灼难安。 慕容聿本想径直入内,可思虑片刻之后又停下脚步转身离开,出府前写了一张字条,命人转交给慕容珂。 是夜,慕容珂坐在美人榻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字条上的金错刀,不过就是“殿下莫忧”这四个字,却惹得她彻夜都未能合眼安眠。 三日后,慕容珂称病不朝,羌国使臣再次提起联姻一事,结果被慕容琮断然拒绝。使臣心中不悦,妄以军力相胁,结果话才说到一半,便被慕容聿出声打断。 “慕容氏立国二百余年,从未使公主外嫁,本王知羌国现下国力兴盛,可尔等也该有自知之明,自古以来,草原民族的政权多是旋兴旋灭,如何能与我细水长流的中原政权相提并论?” “你……”使臣没有料到慕容聿竟会这般强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使臣不必再于京中逗留,还是快些启程回国,将这些话转达给你们的大王,是战是和,皆由尔国来定……” 这一日,朝堂上的所有目光都落在慕容聿的身上。因此,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当时慕容珂就站在御座屏风的后面,从始至终,她一言不发地低垂眼眸望着缀在鞋尖上的宝珠,隐住了眼中不时便要泛起的潸然泪意。 是年兰秋,羌国新帝在震怒之下亲自率领大军南下而来。慕容聿闻讯之后,主动请缨出征,离京当日,慕容珂代替慕容琮前去相送。 高台之上,慕容珂亲手将调兵的虎符交予慕容聿,微凉的指尖与暖热的掌心在不经意间猝然相碰,令两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瞬奇妙之感。 “祝胜之语,旁人已说了许多,想来九皇叔也听腻了,现下,珂儿只盼九皇叔能够平安归来。” 慕容聿闻言,温然一笑道:“殿下此言甚好,朔州安然已久,本王的筋骨都要松散了,此次正好拿羌国练练手,顺便将那本兵书里的计策实践一番。” “九皇叔可不能如此儿戏!”慕容珂闻言不由得心底一惊,连忙出声阻道。 “殿下放心,方才那不过玩笑之语罢了,本王是不会拿三军将士的性命作赌的。”言罢,慕容聿随即敛了笑意,转身而去面对整装待发的将士,与他们对饮壮行。 片刻之后,慕容珂只听见慕容聿高宣一声“出征”,黑压压的人马便已随着他转变方向,万步齐发。 随行而来的宫人皆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们看着那浩浩荡荡的场面,忍不住低声道:“不知日后哪家小姐能够成为朔州王妃,嫁给这样难得的如意郎君!” 若是往日,慕容珂听见此番言语免不了要斥责她们说话不懂分寸,于大庭广众之下谈及男女之事,可现下,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充耳不闻,兀自于心底黯然苦笑。 五 阳嘉六年葭月,羌国败退,慕容聿班师还朝。 旁人见慕容聿在赏宴上谈笑风生,皆以为他用兵如神,在战中毫发无伤,唯有慕容珂一早知晓,慕容聿曾落入羌王设下的陷阱,率兵突围时为了救护手下一名副将而不慎坠马,就此落下了久治不愈的眩晕之症。 冰月到来之后,慕容聿便以感染风寒为由拒了外人的拜访求见,静居深宅休养身体。 一日,慕容珂借着商讨分赏有功军将一事入府探疾,她原坐于正厅之内等候,可谁知过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到慕容聿的人影。她心中不安,正想唤人前来询问之时,慕容聿的亲随便匆匆快步而来,歉声禀道:“还请殿下恕罪,王爷起身更衣之时突起眩晕,实在出不得屋,殿下若不介意,可否至王爷的寝室内详谈要事?” 慕容珂闻言,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如此,自是九皇叔的身体要紧,前方引路便是。” 慕容珂于申时一刻踏入房中,三刻将至之时,慕容聿饮下一碗苦药。待至酉时,慕容聿回了慕容珂最后一句话后便在药力的作用下缓缓阖上双眸,随后陷入深眠之中。 其时,偌大的屋室之内只余下他们二人。慕容珂静坐榻边,望着眼前这玉质金相的男子默然出神,在她确定自己极难再有这样与他独对的机会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俯身在他那微凉的薄唇上落下如梦一吻,冰凉的泪珠就此滴落在慕容聿的眼角,泛着盈盈水光。 慕容珂拾裙而出之时,天边铺着难得一见的似锦彩霞,她缓步行至湖边,临水静望,这是她多年以来首次生出勇气细细打量故人的这张秀雅面容。 世人皆知,兰陵萧氏长房嫡女萧从妤自小入宫为嫡公主慕容珂伴读。然而就在萧从妤与青梅竹马的慕容聿成婚前夕,萧氏一族因卷入贪腐大案而获罪,婚约立时作罢,男者流放,女者入教坊司,不久之后,萧从妤因夜里视物不清,于教坊司中不慎坠湖而亡,终年不过十六。 彼时,朝野内外无人不为萧从妤这般颠覆凄惨的命运感到惋惜,可他们却未料到,阳嘉元年之时,萧从妤与慕容珂二人中确有一人因故身亡,可逝去的那人,却并非世人皆知的萧从妤! 其实,在慕容琮登基后的次月,慕容珂便由于疲累过度而突发心痹之症晕倒在雪地之上,因所在之地隐蔽,待为宫人发现之时,已然没有半点生机。 温太后虽然因为痛失爱女而感到悲痛欲绝,可她却仍要为不满六岁的幼子打算前程。因为一旦让朝臣知晓慕容珂因故身死,他们必然会要求重新选定摄政之人,可除却慕容珂之外,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会尽心辅佐慕容琮,且不对帝位生出渴慕之心。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悄然掩盖慕容珂已逝的消息,寻一个才智堪比慕容珂的替身来握住这滔天的权势,无疑,当时身在教坊司,心念流放父兄的萧从妤便是最好的人选。 在一番恳切深谈之后,萧从妤前往未名山中接受换颜之术,而温太后则用偷天换日之法将萧从妤的父兄自流放地接回,安置在秘密之所休养身体。一笔两相合宜的买卖,就这样悄然进行了多年,始终不曾为人所识破。 萧从妤顶着慕容珂的身份游走于庙堂之上,相较往昔必然改变许多,可唯一不变的,便是她爱慕慕容聿的那颗心。 所有人都以为昔年慕容琮派她前往朔州赈灾是因为看重那块军事重地,可实际上,那次离京,是她主动向慕容琮求来的,而她不远千里,冒雪兼程赶往朔州,为的不过是与分离多年的心爱之人见上一面罢了! 六 因为边关大捷,所以朝廷下令将那上元佳节办得盛大隆重。慕容琮私下里央了萧从妤许久,萧从妤才答应瞒着温太后带他出宫夜游,可谁知,在那熙熙攘攘的长街之上,两人竟然会与慕容聿撞了个正着。 临街茶楼的雅室之内,慕容琮站在绮窗边瞧着街边的有趣事物,慕容聿与萧从妤则坐在圆桌边啜茶闲谈。 萧从妤关心慕容聿的身体,却又不敢让他瞧出自己的心思,只能状似平淡地问上一句:“九皇叔的伤可好全了?” “多谢殿下关怀,眩晕之症已好了十之八九,否则,今夜也不会出府赏游。” “如此便好。”萧从妤终于安了心,淡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慕容琮突然走到萧从妤的身边,对她道:“皇姐,朕想要底下那盏九色珠灯。” “陛下想要的话使人带了银钱去买便是。” “皇姐,朕方才临街听了许久,那店主说这九色珠灯千金不卖,却可赠予猜中灯下谜语之人。” 萧从妤闻言抬眸看了慕容聿一眼后,缓声笑道:“咱们的九皇叔自小便是猜灯谜的好手,陛下可请九皇叔帮忙。” 慕容琮闻言静默一瞬,而后颇为为难地道:“那店主在门边张榜布告道,今夜只有夫妻二人同去方可猜那灯谜,若是九皇叔一人下楼,怕是连门都踏不进去……” 慕容琮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慕容聿与萧从妤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对视片刻后,慕容聿主动开口道:“殿下与本王年貌相当,若是扮作小夫妻,倒也不至于使人生疑,就是不知殿下是否介意?” 萧从妤闻言一怔,而后看了看慕容琮那恳切的眼神,思虑片刻后道:“珂儿愿与九皇叔一道为陛下解忧!” 月上中天时分,两队人马互相告别,慕容聿领着随从驾马回府,而萧从妤与慕容琮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敞阔的车厢之内,慕容琮兴致勃勃地把玩着手中的九色珠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薄纱帷帽之下掩着萧从妤那暗自出神的动人杏眸。 萧从妤自答应温太后成为慕容珂之后,便再也不敢幻想能够回到慕容聿的身边,所以,她倍加珍惜与慕容聿的每一次相遇。 方才她与慕容聿于店中猜谜之时,后方不断有人挤上前来,慕容聿担心她被人踩住裙摆绊倒,在她耳边悄然道了一声歉后,便伸手将她圈入怀中佑护。 那伸手一揽对于慕容聿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举,可对于萧从妤来说,却是她在梦中都极少能够拥有的温馨时刻。她想,她会永远记住阳嘉七年的这个上元佳节,记住慕容聿带给她那一瞬间的心跳如擂鼓。 七 阳嘉九年季夏,慕容琮大婚,准备于次年亲政。然而,就在慕容琮准备大典期间,宫内潜入羌王派来的刺客,千钧一发之际,萧从妤挺身而出,匕首径直刺入她的肩侧,月白华衣因此瞬间便染上了刺目的殷红之色。 因为匕上染着中原罕见的毒药,太医院一时无解,温太后只得下令往民间寻求良医。如此一来,举国上下皆知,昭熹长公主为了救护陛下而陷入命在旦夕的危急之状。 十五日后的一个暗夜,一身着宫卫衣装的男子用迷烟放倒宫婢之后,悄然潜入萧从妤的闺房之中,盔帽一掀,便露出慕容聿那张清隽矜贵的脸来。 当时,若有人在旁伺候,他们一定会发现慕容聿伸手触至萧从妤那苍白如雪的脸庞之时,指尖无时不在颤抖。 当慕容聿闪烁着泪光,执起萧从妤那冰凉的素手放至唇边亲吻之时,他才第一次坦然承认,其实他在阳嘉三年的朔州城外便已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东方氏的换颜之术,换颜不换眼,我自与你对视的第一眼起便知你乃何人,之所以不想与你说破此事,是因为一知你胸怀抱负,可借此机会施展拳脚;二知你念及旧友,愿为其承托重担;三知你感念太后救护父兄之恩,愿以此回报天恩。我一直在等,想等你可以卸下这份重任之时再与你表明心意,可谁知多年隐忍等来的却是今日这般伤心的局面……” 慕容聿因为心绪低落,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言语之间,外室的屋门被人悄然打开,待他有所察觉之时,一雍容华贵的貌美妇人便已拖着曳地凤服缓步行至他的身后。 “按照本朝朝规,外派之臣无诏不得回京,否则便以谋逆重罪论处,王爷可真是痴情之人。” 慕容聿知道温太后一向对他有所忌惮,想她不会放过这样的千载良机,只淡声回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任凭太后处置便是。”反正他一早便做了打算,若是萧从妤就此憾然离世,他随后便也跟去,虽然人间无缘相守,但总有一处可以再遇。 “先帝去时,本宫确实担心王爷存有觊觎之心,会暗中夺去陛下的皇位,可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本宫已然相信,王爷的心思并不在这帝位之上,是朝中难得的忠心之臣。 “王爷弃京中锦衣玉食,往苦寒凶险的朔州驻守多年,两定羌界,三抗北戎,为我朝立下不世功业,本宫欲赏王爷一人为朔州王妃,不知王爷可愿?” 若是平时,温太后的这番赞赏之言自会让慕容聿感到颇为慰藉,可现下,这些动人言语却无法令慕容聿生出半点欢愉之心。他只是静望着榻上人的憔悴睡颜,轻声回道:“多谢太后美意,可慕容聿早已将王妃之位许给萧氏女,无意再让旁人坐上这嫡妻之位。” 温太后闻言温然一笑,而后缓步行至榻边,在慕容聿万分惊诧的目光中,引着他的手触向萧从妤的心口。 掌下的心跳强健有力,丝毫不似病危之人的孱弱模样。慕容聿含着清泪,猛然抬眸与温太后对视,随后便见她弯着唇角温声解释道:“其实,那只短匕上并未染毒,本宫只是想测一测你对从妤的心意,若你最终甘以性命作赌归京探视,本宫便圆你多年夙愿,回报你们二人多年的辅佐之恩。” 原来,在这多年的相处之间,温太后早已将萧从妤当作自己人来看待。她本就打算在慕容琮亲政之后放萧从妤离宫去过自己的生活,只是她无法肯定慕容聿对萧从妤的心意在经历这些年的蹉跎之后,是否依旧赤忱如初,这才借着这一场遇刺案大做文章。 “七日之后,本宫会将昭熹长公主的丧讯昭告天下,待至冰月之时,你往未名山走上一趟,将这余下的一只耳坠交给东方琅,他定然替本宫还你一个明艳的萧家嫡女……” 言罢,温太后自袖中取出一方蜀锦织面的圆盒放于榻边。慕容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谁知尚未触到那锦面,他便已无法克制地潸然泪下。 终 阳嘉十年莺时,慕容琮下旨为萧家平反昔年冤案,为抚慰臣心,温太后自萧家选出与萧从妤最为相似的女儿嫁予慕容聿为朔州王妃。 慕容聿大婚当日,向来只入不出的东方琅却送来一份新婚贺礼。翌日晨时,慕容聿亲自为新妇画眉添饰,只见镜中美人明艳无双,耳上缀着一对世间罕见的珊瑚坠子。 慕容聿趁人不察之时,含着笑意吻上了近在咫尺的秀美红唇,新妇羞意难当,连忙伸手推拒,于是,成双的串珠喜字的声响,便与乍落镜中的明媚熹光摇晃在一起,伴着欢声笑语一同朝着春华锦灿的未来徐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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