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菲律宾政治的起源》
本文节选自台湾青年学者江怀哲4月出版的专著《现代菲律宾政治的起源》。江怀哲,1995年出生,台湾新北市人。
台湾政治大学外交系学士、英国剑桥大学国际关系与政治研究硕士,其评论文章散见于各大众英文媒体。
明明只是几年前,昔日菲律宾的面貌却越来越模糊。
菲律宾前总统阿基诺三世(Benigno Aquino III,2010年至2016年在任)于2021年6月24日因病去世,享年61岁。
虽然一直有阿基诺三世生病住院的消息,但他的死还是太过突然。菲律宾政坛的自由派阵营自2016年大选失去政权后,在此低潮时刻、尚无法逆转其政治颓势时,就突然间失去了内部最具分量的政治人物。
2009年其母阿基诺夫人逝世时全国哀悼,阿基诺三世的病故也引起大批自由派阵营支持者的哀悼,但现在这股情绪确实没有像12年前一样引起举国悲恸。
2015年2月,阿基诺三世与他的姊妹们一起庆祝生日。
相形之下,以毒品战争、狂人狂语着称的民粹强人总统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的气势如日中天,任期将届还是政治运作频繁,在2022年菲律宾总统大选民调中,自由派代表政党自由党(Liberal Party)候选人的支持率却惨淡低迷。菲律宾自由派阵营一边缅怀着阿基诺三世(以下简称阿基诺)的正直,另一方面也对菲律宾政治走向感到心情复杂,对于未来如何重整旗鼓也感到茫然彷徨。
更何况世局正处于下沉,疲惫不堪的菲律宾民主在未来仍可能投向威权。
为何菲律宾自由派阵营会走到这一步?阿基诺在2010年的大胜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
而撑过马科斯强势打压、顶过菲共武装势力竞争、民粹反扑的菲律宾自由派阵营,明明在阿基诺任内重振声势,好不容易逐渐克服军队的忠诚度问题并积极处理贪污腐败,为何还会让菲律宾民众选择杜特尔特为总统?
这些都是菲律宾自由派阵营心中的痛,也一如奥巴马被怪罪让川普上台一样, 是个无法擦去的污点,阿基诺却在历史定位混沌未明的状态下离开了。
2010年6月30日,阿基诺三世宣誓就任菲律宾总统。
阿基诺出身显赫,父亲是菲律宾威权时期的反对派领袖,母亲则是1987年民主化后首任总统,完全是个菲律宾正统民主化叙事光环的受益者。
而阿基诺也不负众望,先于1998年当选众议员踏入政坛,几年后再任参议员一职,最后于2010年代表自由党竞选总统获胜。
在竞选总统期间,阿基诺与自由党主推“正确道路”(Daang Matuwid)政治路线,高喊“没有贪腐,就没有贫穷”(Kung walang kurap, walang mahirap),以良善治理、反贪腐、公开透明为竞选主轴。
这吸引了对前总统阿罗约夫人任内贪腐丑闻厌倦的选民支持,而且阿基诺的母亲于前一年去世,吸引到不少同情票与缅怀票。
在就职演说中,阿基诺清楚点出其继承的历史遗产:
“我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忠于父母,忠于祖国,做一个孝子、一个有爱心的兄长、一个好公民……我的父亲献出生命来救赎我们的民主,而我母亲一生致力于照养我们的民主。我此生将致力于让我们的民主惠及每一个人。
我的家人已经流血牺牲过了,而如果有必要,我也愿意再做一次。”
1986年初大选期间的阿基诺三世与其母阿基诺夫人
黄色是自由党的代表色,也是1986年那场推翻马科斯威权政府的“人民力量”革命的代表色。
阿基诺也力图证明除了这民主化光环,自由派阵营也可以在治理方面成事――阿基诺即曾说过,“有了适当的治理,所有人的生活都会进步。
”他成功地让菲律宾经济重新步上高速成长的轨道,在其六年任期内年均国内生产总值(GDP)成长高达6%。
同时通膨率也维持在1.4%低档,菲律宾股市指数亦于其执政期间内翻倍。
菲律宾政府因为税收改革而大幅增加收入,菲律宾主权信用评等也随之上升,菲律宾失业率在阿基诺任内自2010年的7.4%降至2016年的5.4%。多年来老一辈华人常说:”以前菲律宾比日本还有钱,但后来因为政治混乱而败掉了。”
此时菲律宾的经济似乎快要走上洗刷屈辱的道路了。
“阿基诺”这个姓氏曾经是希望与勇气的象征。
1980年,流亡在外的反马科斯运动领袖阿基诺二世(Benigno “Ninoy”Aquino Jr)在纽约演讲时表示,他多次问自己:“菲律宾人值得我受苦,甚至牺牲吗?”(Is the Filipino worth suffering, or even dying for?),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肯定的,因为菲律宾人民就是这国家首要未被好好利用的资产。
三年后,他在马尼拉机场遭枪杀身亡,激起了更多菲律宾民众反抗的意志,而成功推翻马科斯政权。
对当时许多菲律宾人来说,自由民主的道路正是眼前一切困顿的真理解答,他们也勇敢挺身而出追求未来。
1987年初阿基诺夫人支持者聚会,后面墙上张贴的是阿基诺二世的头像。
在2014年的国情咨文的演讲中,其子阿基诺总统引用他父亲这段话:“菲律宾人民绝对值得为之牺牲,菲律宾人民绝对值得为之活着。”(The Filipino is worth definitely dying for, the Filipino is worth living for.)“而且菲律宾人绝对值得为其奋斗。”(The Filipino is worth fighting for.)这时在他面前是满场的菲律宾国会议员,每个人都鼓掌,而且许多人落泪。
仅仅两年后,菲律宾民众却选出了崇敬马科斯成就的杜特尔特为总统,而杜特尔特对马科斯历史地位暧昧不明、甚至公开称赞的态度,也提供了反驳“人民力量”革命正当性的修正史观发展的土壤。究竟菲律宾选民从马科斯到阿基诺再到杜特尔特的偏好转换是如何进行的呢?
为何杜特尔特能抓住众多菲律宾选民的心?
要解答这个问题,首先我们必须意识到,2010年阿基诺之所以能胜选,是因为选民抛弃了阿罗约夫人,渴望新的气象,而且阿基诺夫人的去世也让阿基诺获得许多同情票。
尽管当时埃斯特拉达也出马竞选,但其过往败绩让他成了一个有包袱的非建制候选人,无法与自由派挑战。
如此一来,成就了阿基诺的胜利,而民众对民主政治的不满,其实也累积多年。
2016年大选过程中老杜和小马科斯一起出席竞选集会
但到了2016年大选前时,政治局面已经完全不同。
首先,阿基诺过去六年的平稳表现仅仅是不失分,让许多选民认定这就是自由派改革的极限,而无法对其继任者、旧面孔政治人物罗哈斯有澎湃的热情。
此外,无任何特殊的事件可用来催发民主化记忆的动员能量。
总体而言,选民在2010年重新燃起的激情与信心已殆尽,于是将对改变的期望投射到其他候选人。
而曾经参与打倒马科斯的自由派,在选民赋予六年的施展期后,现已被认定为建制派了。
其次,或许更重要的是,若我们剥开杜特尔特表层的狂言狂语,就可从菲律宾政治史的脉络中看出他是个相当特殊且强力的菲律宾总统候选人。
1960年代,维森特·杜特尔特夫妇庆祝他们25周年结婚纪念日。右二这位帅哥就是当年的菲律宾总统老杜。
杜特尔特并非2016年大选时才冲上台面的大黑马,早在2015年11月他宣布参选总统前,他已经是个被菲律宾各界瞩目的地方政治人物,许多人已渴望他出马参选多年。
杜特尔特的父亲曾经担任菲律宾南方旧有的达沃省(Davao)省长,后来出任马科斯第一任政府内阁阁员,母亲则是教师和社会运动参与者,而杜特尔特本人在竞选总统前长期是菲律宾南方大城达沃市(Davao City)的重量级政治人物。
由于法律规定市长只能三连任,因此杜特尔特曾三度出任该市市长(1988——1998、2001——2010、2013——2016),其间由家人亲信出马担纲,他则另任众议员、副市长等职,早已在达沃市打造好根基深厚的家族政治王朝。
1990年代 老杜骑着心爱的哈雷摩托奔驰在达沃市街头
然而,单单这些制霸地方的成就并不足以让杜特尔特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真正让杜特尔特成为全国知名政治人物的,是他让达沃市从著名的犯罪温床蜕变为菲律宾人眼中全国数一数二的安全城市。
多年前杜特尔特接受美国《时代杂志》访问时表示:“现在达沃市有和平与秩序的唯一原因,就是我。”而市政府观光局也宣传这是“东南亚最安全的城市”。
杜特尔特能有这样的治理成绩,他自认是靠灵活接地气的交际手腕,以及无所不用其极的高压作风。
后者包括推动高压政策,如未成年宵禁、特定时段禁售酒类产品、公共场合禁烟、噪音管制等,而杜特尔特本人也会参与深夜巡逻活动、惩罚偷懒失举的警察。
但另一方面,也有许多国内外非政府组织指控杜特尔特使用了非法处决及其吓阻效果。
根据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等团体的调查,被外界称为达沃行刑队(Davao Death Squad, DDS)的编制外武装团体在1998——2005年于该市杀害超过三百位民众,而在2005——2008年间还扩大行动,被杀害人数多达七百多人。
某人提供的达沃行刑队成员名单
根据“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的报告,这些受害者大多疑似毒贩、轻微犯罪者及街童。外界指控达沃市行刑队及其非法处决行动,有达沃市政府及警方的私下授意、甚至是直接参与。
面对这些说法,杜特尔特并未回避,他曾2013年第三度就任达沃市长当天就对市内罪犯威胁:“请停止,或离开。
如果不能或不愿意,你不会活下去的……除了监狱、看守所,还有――上帝保佑――殡仪馆内,罪犯在本城市里没有立足之地。”
无论真实为何,这种“铁腕”、“能办事”的形象让杜特尔特一宣告参选,即成为许多选民心目中能打破菲律宾僵局的人选,而杜特尔特长年地方政治人物出身的半个局外人身份,也让他一方面可以猛攻其他候选人为该承担历史共业的建制派,另一方面可以有实绩证明他的执政能力。
把“达沃市模式复制到全国”此一潜在的可能性,让许多菲律宾人相当心动。
2016年6月30日,完成权力交接仪式后老杜注视阿基诺离开马拉坎南宫。
此外,杜特尔特鲜明、非典型的政治人物形象,也让他在面对外界抨击其性别歧视、威权色彩时,能够几乎毫发无伤地继续竞选活动。
这不容易,因为杜特尔特曾经说过的争议性言论实在不少,他自己曾说:“有时候,我就是控制不了我的嘴巴……我是一个充满缺点和矛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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