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泰国到缅甸仰光的时长不过短短四十五分钟,却像跨越了整整一个时代。
这是连手机漫游信号都没有的国度,这是属于怀旧者的黄金年代。
一股属于伊洛瓦底江的潮湿水汽在刚下飞机便扑面而至。我发出了和毛姆一样的疑问:一个旅行者是否能够闯入这神秘莫测的生活并消失其中,就像船上泼下的一杯水消失在伊洛瓦底江?
我该发现怎样的奇事,他们将告诉我怎样的秘密?
在茵莱湖,我似乎找到了些许答案。
坎坷中挺进茵莱湖
旅行者到达缅甸的一般路线是从南到北依次为曼德勒—蒲甘—茵莱湖区—仰光,我则相反。即使如此天气还是一点比一点炎热难耐起来的,茵莱却是个例外。
七月里,缅甸最凉爽舒适的桃源当属掸邦高原三千多米的湖区茵莱了。
然而前往茵莱的这段路,却一点不舒适。
从仰光到茵莱可以乘坐大巴,大巴多是云南边境与日本淘汰的铁皮大巴,登车前见到熟悉的文字上被粉刷上诘曲聱牙的缅甸蝌蚪文留下的印子,不由会心一笑。
我乘坐的这趟大巴从傍晚一直开到第二日凌晨,但一时疏忽造成了一整晚的坎坷际遇——
不幸坐在了搬运货物的通风口旁的座位,后面的行李堆放得如同比萨斜塔,整个通风口也被堵了个严严实实。晒鱼干,臭皮鞋与黄梅天衣物泛潮的气息汹涌而来,还夹杂着家禽货物的鸣叫与行李架上不断簌簌掉落的尘土,俨然开辟出了一个新世界。
当车子吞吞吐吐的驶入夜色,我在带着十二万分的后悔,一边唯恐头顶的一堆破皮箱在司机一脚刹车下,一股脑的砸下来,一边不断拂去空中飘下的鸡绒鹅毛,在关不严实的通风口鬼哭狼嚎般的嘶吼与鸡鸭鸣叫的高音里昏沉睡去。
摩托车上
渡过最炽热特别的早晨
好不容易熬过了大巴的颠簸,紧接着迎来第二个难题——大巴不进村子,凌晨三点抵达了距离目的地良瑞仍有四十分钟车程的不毛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夜半三更,唯有路边一间木头搭建的小饭馆透露出让人安心的微光。
前去敲门问路,应门的中年妇女并不懂英文,一顿鸡同鸭讲的比划之后,她端上了两碗内容模糊的米线。我无可奈何的坐下来,哭笑不得的吃着米线,寻思着怎样才能安全地到达目的地。
正思索着,几道光线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划破了夜色的宁静,并戛然而止于我的面前。原来是途中遇到一同搭车的缅甸华侨回到东枝后不放心,回头骑了摩托车来带我进良瑞。
一顿坎坷曲折过后,终于来到茵莱湖区。
缅甸山区的凌晨温度很低,我却渡过了至今为止最炽热特别的一个早晨。
看浑圆的太阳与皎白的月亮同挂在一片天幕上,看天色一点一点的亮起来,看阳光抚过山川与河流,倒影在田埂边的水池里,是梦幻的粉红与水乳蜜汁交融的金光。
风很冷,头发噼里啪啦拍打着肩膀,而我原先所梦想的,花一生的时间去寻找黎明时分的薄雾,日落前墙角的微光,以及去同远方沉默的牛羊说话都在此刻得到。在这辆飞驰的摩托车上得到——其实根本不用一辈子,于此复述的同时,你再次成为亲历者,眼睛所记录下的一切将是记忆的唯一证明。
佛塔之下
怀旧的色彩格外生动
到达茵莱后,最值得欣喜的是一路上潮湿黏腻的衣领终于离开了后背。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那些浓烈怀旧的色彩在茵莱显得格外生动。
东南亚人爱用艳色,缅甸尤胜,他们用一切金光闪闪的材料来装点随处可见的佛寺。
最庄严重要的贴上金箔与宝石,另一些随处可见用来日常修行的则镶嵌满了折射光线的各玻璃。
缅甸人大多信奉小乘佛教,寺庙与佛塔随处可见,星罗棋布却也杂乱无章。建的全然不见规则秩序,但夜色之中,金子和大理石隐隐发光,让他们有种奇妙的华美。
佛塔前到处可见白日里人们留下的一堆堆枯花,莲花,茉莉和万寿菊,空气中充满浓香,有一种业已腐烂的辛辣。
在良瑞的尽头,也就是茵莱湖区开始的地方的一座佛塔美丽尤胜。土耳其蓝,翡翠绿,麝香黄,亚麻黄,另外一些冰白里透着迁绿、虾红、鲑红、黛绿、蛋壳白、杜蛎黑、象牙黄、贝壳青、杏仁色、奶茶色、梨子色。配上胭脂红的基座,其耀眼繁复在暮色中显得模糊,严峻而堂皇。
清冷的白色炽光灯照亮覆盖塔身的金箔。黑夜之中,它如同想象里的一样孤耸,超然,令人难忘与变化莫测。
佛塔前也没有零星花束,日间经过时有年轻的红衣僧人在其中诵读佛经,嗡嗡的声音打破了小镇的幽邃。
读缅甸历史,很容易发现问题,掸邦始终是缅甸国内民族问题的突出代表,当时为了与英国斗争争取缅甸独立,缅甸宪法给了掸邦休养生息的时间,然奈温军政府上台之后便宣布作废,至此缅甸就开始处在一种准分裂状态,各少数民族纷纷纠集军队,甚至还成立过掸邦独立的过渡政府。
大约是这个原因,茵莱的吃食也与外头的不尽相同,不见了半碗油里只一两块的红烧肉,也不见了那些神神鬼鬼有治疗功效的树叶草根,hkauq sweh 是橙色的微辣鸡汤米线,檬茵嘎是鱼肉米线,最让人快慰的是竟然找的到放有鸭血牛肚的缅式砂锅以祭五脏。
茵莱湖
与世隔绝的国中国
真正游览茵莱湖是再第二日的清晨,轰鸣的马达声把我带到了著名的水上市集。
与著名的泰国丹嫩沙水上市集的喧嚣热闹不同,这里的场面显得有些凋零。孤零零的几条小船静悄悄的靠过来,船妇抓起一把把做工有些粗糙的银饰往你身上套着,实在有些躲闪不及。船老大笑着告知这是因为我们起的晚了,此时的水上市集已然结束,这几条不过是想做些零碎生意。
带着一点点的遗憾离开,下一秒出现的水上人家显然才是这片水域的主人——几百户人家在此繁衍生息,逐水而居。
这里的所有水上房子都是用柚木插到水中的泥里搭建而成,据说能保持一百五十年以上不朽,门口不规则的插着几根长枝短条,或平滑或腐朽,一簇簇在湖底的淤泥里摆荡,湖蚌爬过的痕迹清晰可辨。院墙便是飘在水上的浮萍与大片的水葫芦,中间的豁口是小船进出的门口,外面横着一根竹竿,截断了水路便是关上门了。
有意思的是寺庙同样建在水上,一波波的湖水不断拍打着寺庙长满青苔与红褐色铁锈的边沿。大大的挑檐使这些庙宇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面,与阳光下的茵莱湖泾渭分明各不相干。
普通村民所住的水屋与水屋虽比邻却阡陌不通,每一座都好像孤独的水上城堡,不知道哪家要是一时缺盐少油了,邻居是隔空抛了过去还是划起小舢板呢。
他们其实是藏缅人的后裔,作为掸族人的一个支系,几百年前因为政治原因被流放禁锢于此,大山环绕的茵莱成为了天然屏障,谁知几百年后成就了这一泽水草丰美与世隔绝的国中国。
大的几座水上屋今已被改成了民俗展示馆,你可以在其中看到方头雪茄的制作方式,铁器与银器的锻造制作,藕丝所织的布料以及与泰北如出一脉的长颈族女子。
这些古老的技艺早在时光中泯灭,如今重见恍如隔世,有一种动魄惊心的含混之美。
静静坐下来看一会儿唧唧复唧唧的手工织布,听湖水拍岸的声音,复闻鸟声虫鸣是偷来的半日闲暇。
此间寂静与不远处另外一个漂浮岛上市集的热闹对比鲜明。那里有着饱满喷涌的色彩,琳琅的黄金戒尺与耳环被放在古老的天平上买卖,各种香料鳞次栉比的堆放在角落,胡椒、丁香、肉豆蔻、肉桂、香草、鼠尾、芫荽、月桂、罗勒、咖喱、八角、金不换,就连味精都如同闪亮的钻石堆放如山。有炎烈如火地焚烟的朱砂红、芥末黄,有深邃如星空的孔雀蓝、宫纷红、蛇胆绿。
还有随处可见制作槟榔的匠人,不知哪里寻来的怪枝怪果,非要打破些坛罐才有颜色味道。
再远的地方是片幽闷森林,依然是荒芜了的佛塔,微明之际高深莫测,白色的石灰呈米色灰黄,风化后露出其中千苍百孔的砖块,金叶剥落塑像成土。守门的狮怪在基座上腐朽。一个年纪极小的僧人托钵走过,原来已然是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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