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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猪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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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许哭(3)
        妮可满血复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没过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单的啪啪声又重新响起来了。

        我照例每天穿着底裤冲出去抱床单、闻床单。

        她照例满院子撵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岛,他租了房子想开客栈,但不知怎么搞的,开成了一家收留所,他们家连客厅里都睡满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国各地的朋友,没一个客人。

        有些朋友讲情调,直接在客厅里搭帐篷。大部分的穷朋友对物质的要求没那么高,一只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纯良,对朋友极好,他没什么钱,但从不吝啬给浪荡天涯的游子们提供一个免费的屋檐。他极讲义气,是仙足岛当年的及时雨呼保义。

        安子家每天开伙的时候那叫一个壮观,一堆人围着小厨房,边咽口水边敲碗。没人缴伙食费,也没人具体知道这顿饭要吃什么,每个房客你一把葱我一把面地往回带食材。

        掌勺大厨是安子,他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锅,拿回来什么都敢往里面放,然后一把一把地往里面撒辣椒面。

        他是川人,做菜手艺极好,顿顿麻辣杂烩大锅菜,连汤带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们时常去蹭饭,吃过一系列组合诡异的菜肴:猪肉西红柿炖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麦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汤……

        我们吃吗吗香,他是做吗吗香。

        那么反社会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驾驭。

        安子长得高大白净,文质彬彬,典型的阳光男文青。

        他那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客栈里的人一起编心灵鸡汤和人生感悟凑版面。

        他客栈里的人普遍太“仙”,张嘴不是马尔克斯就是杰克·凯鲁亚克,于是他经常跑到妮可的客栈来凑臭裨将。

        那时大家都年轻,没什么社会阅历,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写笔记做整理。安子是个大孩子,编完了还要大声朗诵,各种文艺范儿,各种陶醉,各种自我肯定。

        我烟火气重,听不来白衣飘飘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罗斯方块。妮可的纯情度比安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安子的文艺朗诵是她的最爱,听得高兴了经常一脸崇拜地鼓掌,还颠颠地跑去烧水,问人家要不要喝豆奶。

        豆奶香喷喷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冲给安子喝。

        安子喝豆奶的样子很像个大文豪,意气风发一饮而尽。

        怎么就没烫死他?

        我看出点儿苗头,串联了满屋子的人给他俩创造机会。

        这俩人都还是纯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动型选手,若没点儿外力的推动,八百年也等不来因缘具足的那一刻。

        妮可客栈里那时候有辆女式自行车,大家齐心合力把气门芯给拔了,车胎也捅了,车座也卸下来藏起来了。那辆自行车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为了妮可,不得不忍痛自残。

        我们的算盘打得精。

        没了自行车,需用车时就撺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说借书能借出一段姻缘吗?那借自行车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话来。

        佳话迅速到来了。

        那天,妮可要出门买菜,我们连哄带骗让她洗干净了脸、梳了头,并换上一条小碎花裙子,然后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车。

        大家挤在门口目送她出门,还冲她深情挥手,搞得妮可一脑袋问号。

        她出门没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我们都好生奇怪,怎么个情况?安子没把车借给你?

        她傻呵呵地说:是啊,他没借给我……

        哎哟!怎么个情况?

        妮可傻呵呵地说:安子听说咱家的自行车坏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车送给我了。

        送?

        好吧,送就送吧,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说的?

        妮可说:然后我说我们家还缺打气筒。

        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他怎么说的?

        妮可傻呵呵地说:然后……他把打气筒也送给我了。

        你怎么不说你们家还缺个男朋友?!

        安子的自行车是老式28锰钢,妮可腿短,骑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们怕她摔死,一周后替她把车还了回去。

        我们还是时常去安子家蹭饭,安子还是经常跑到我们客栈来编人生感悟,编完了就高声朗诵,每回妮可都给他冲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没发展出什么下文来,他俩之间的缘分,或许只限于一杯纯白色的豆奶。

        是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讯已经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记不清了。

        辗转听说他回到内地后,安居在一个叫丰都的小城,收敛心性娶妻生子,撰文为生。

        仙足岛的岁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义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鲜。如今是自媒体为王的年代,人们懒得付出和交流,只热衷于引领和表达,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灵鸡汤人生感悟,无数人在转发,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时也转发一些人生感悟,有时一边读一边想,个中某些金句,会不会出自安子的笔端。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多年未见了,有些许想念。

        (八)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无常满时,世事亦有阴晴圆缺。

        2008年3月14日。

        我的家人纷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着一颗心从济南赶往拉萨,横穿了半个中国却止步于成都,无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宽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抠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没了。

        我说:你他妈哭个屁!不许哭!

        我说: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一个月后,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东门大桥的一座“回”形商住楼里,名为“天涯往事”,隔壁是“蜂后”。

        我帮妮可在墙壁上画画,画了她的卡通像,又画了自己的,然后忽然不知道该再画谁的了,我回头,妮可站在吧台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荡在偌大的loft(宽广开放的自由空间)里,空旷的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站到门口抽烟,行人慵懒地踱过,“胖妈烂火锅”的味道飘过,满目林立的店铺,闻不到煨桑的烟气,望不到我的拉萨河。

        “天涯往事”开业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临行前,妮可给我做饭吃,炒了牛肉,炖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没人和我抢。

        她送我到楼梯口,忽然停下脚步。

        她问: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我站在楼梯末端,转身,伸手指着她,只说了一句:不许哭。

        她使劲憋气、使劲憋气,好歹没哭出来。

        她站在楼上往下喊:哥,常来成都看看我。

        我没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个月后,“5·12”大地震。

        新开业的“天涯往事”没能撑到震后重建的时期,迅速地变为往事,与许多往事一起,被隔离在了过去。

        震后,妮可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了广东,她在nec(日本电气)找到一份日文商务翻译的工作,跻身朝九晚五的白领行业。

        之后的数年间,她到济南探望过我,我去广东看望过她。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赵雷等寥寥数人,当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无音信了。

        二彬子也来济南看过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结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俨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

        和赵雷见的次数算多的。

        有时在簋街午夜的粥铺里,有时在南城他的小录音棚里,他一直没放下那副刺猬脾气,也一直没放下吉他,巡演时路过济南,听说也曾路过拉萨。

        这个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没能再遇见他俩。

        (九)

        2013年除夕,妮可来找我过年,我们一起在丽江古城包了饺子,那里有我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欢妮可,昌宝师弟尤其爱她,包饺子时蹲在她脚旁拿脑袋蹭她。

        我们喝酒、弹琴、唱歌,把嗓子喊哑。12点钟声敲响时冲到门口放鞭炮,满世界的喜气洋洋,满世界的噼里啪啦。

        我醉了,满世界给人发红包,发到妮可时,我敲敲她脑袋,问她开不开心啊,喜不喜欢丽江啊,要不要留下来啊。

        她坐在门槛上, 火光映红面颊,映出被岁月修改过的轮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样的妮可,你的娃娃脸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皱纹了?

        妮可也醉了,她说:哥,我不哭。

        我说:乖,不许哭,哭个屁啊。

        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问我: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除夕夜里的丽江,烟花开满了天空,我轻轻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烟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过一次拉萨。

        2010年30岁生日当天,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迟缓,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三个城市飞抵拉萨贡嘎机场。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的时候,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轮金顶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委屈得涕泪横流。

        端着枪的武警过来撵我,他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我打车来到仙足岛,客栈林立,没有一个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很难受,自17岁浪荡江湖起,十几年来第一次尝到了举目无亲的感觉。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年后,我随缘皈依三宝,做了禅宗临济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大和尚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执念放下一点儿,智慧就升起一点儿。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绵延无尽。

        我根器浅。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弥足珍贵的旧时光。

        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这个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许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地做一回族人当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萨。

        (十)

        给我一夜的时间吧,让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萨。

        让我重回拉萨河上的午夜。

        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

        天是清透的钴蓝,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蓝,浑朴而活泼,温柔又慈悲,不时被云遮住又不时展露真颜。每一片云都是冰蓝,清清楚楚地飘啊飘,移动的轨迹清晰可辨。

        星星镶在蓝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吓人。

        星空下是蓝波荡漾的拉萨河,河内是蓝瓦蓝墙的仙足岛,岛上住着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着当年午夜独坐的我。

        我习惯在大家熟睡后一个人爬上房顶,抽抽烟、听听随身听,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仰着头看天。

        蓝不只代表忧郁,漫天的蓝色自有其殊胜的加持力,覆在脸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盖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

        四下里静悄悄的,脚下房间里的呼噜声清晰可辨,这是二彬子的,这是赵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来。

        声音一定会沿着拉萨河传得很远。

        我想翻身爬起来踩着瓦片爬到屋顶最高处,用最大的声音喊啊,喊:我心里很高兴啊,我很喜欢你们啊!

        管你们被吵醒后生不生气,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着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赵雷有首歌,叫《画》,他唱到: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画上弯曲无际平坦的小路

        尽头的人家梦已入

        …………

        曾经有一个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顶,悄悄坐到我旁边。

        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三根皱皱巴巴的“兰州”,递给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给我点上一根。

        烟气袅袅,星斗满天。

        妮可伸出双臂,轻轻揽在我们的肩头。

        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

        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蓝里,忽明忽暗的几点红。

        游牧民谣·大冰《在大昭寺广场晒太阳》

        赵雷《未给姐姐递出的信》

        赵雷《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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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1)
          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

          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

          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

          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

          你我都明白,这从来就不是个公平的世界。

          人们起点不同,路径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运不同。

          有人认命,有人顺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命,希望和失望交错而生,倏尔一生。

          是啊,不是所有的忍耐都会苦尽甘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换来成功。

          他人随随便便就能获得的,于你而言或许只是个梦。

          可是,谁说你无权做梦?

          很多年前,我有几个音乐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游,深入西北腹地采风,路遇一老妪,歌喉吓人地漂亮。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秒杀后来的各种中国好声音。

          他们贪恋天籁,在土砖房子里借宿一晚,老妪烧土豆给他们吃,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连电灯也没有,大家围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欢歌。老妪寡言,除了烧土豆就是唱歌给他们听,间隙,抚摸着他们的乐器不语,手是抖的。

          老人独居,荒野上唱了一辈子的歌,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听众,一整个晚上,激动得无所适从。

          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

          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

          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

          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

          走出很远,几次回头,老妪树一样立在原地,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倏尔不见。

          他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我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许多歌手朋友听。

          我问他们同一个问题:若当时在场的是你,你会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个问题。

          “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回答。

          个中有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开过个唱、拥有百万歌迷,有些登上过音乐节主舞台、办过全国巡演,有些驻唱在夜场酒吧,有些打拼在小乐队中,还有一些卖唱在地下通道里。

          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最特殊。

          (一)

          临沧,滇西南的小城,位于北回归线上,此地亚热带气候,盛产茶叶、橡胶、甘蔗。

          最后一个回答我那个问题的兄弟出生在那里。

          他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给他取名时并未引经据典,只是随口起了一个最常见的名字:

          阿明。

          短暂的童年里,阿明是个不怎么被父母疼爱的小孩儿。

          没办法,世道艰辛,家境困难到对阿明无力抚养,一岁时他刚断奶,便被寄养到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对阿明疼爱有加,某种意义上,几乎代替了爸爸妈妈。

          阿明在外婆家长到七岁,才回到自家村寨上小学。

          刚念了一个学期的书,家破了。

          父亲嗜赌成性,输光了微薄的家产,母亲以死相挟,父亲死不悔改,家就这么散了。

          阿明只上了半年小学便辍学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背熟拼音字母表,便被母亲再次送回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已年迈,多恙,繁重的体力活儿干不了,仰仗着两个舅舅在田间地头操持,一家人勉强谋一个温饱。屋漏偏遭连夜雨,两个无知的舅舅穷极生胆铤而走险,犯了抢劫罪,锒铛入狱。

          照料外公外婆的义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阿明身上,他当时刚刚高过桌子。

          家里最重要的财产是一头牛、一头猪和十来只鸡鸭。

          每天早上七八点钟阿明起床,早饭后他会把牛赶到很远的山坡上去放,牛在山坡上四处觅草吃的时候,阿明钻到潮湿的山坳里寻找喂猪的野草。

          家里养的鸡鸭不能吃,蛋也不能吃,要用来换油盐钱,阿明心疼外公外婆没肉吃,常常在打完猪草后跑到梯田里套水鸟。

          套水鸟不麻烦,将马尾拴在木棍上制成一个小陷阱,放在水鸟经常出没的地方,待君入套即可。麻烦的是设置机关和寻找水鸟经常出没的路线,这常会耗去大半天的时间,阿明往往直到天黑后才返家,常被外婆责骂,骂完了,外婆抱着他,一动不动的。

          水鸟肉少,煺毛开膛后,能吃的不过是两根翅膀两只鸟腿,筷子夹来夹去,从外公外婆的碗里夹到阿明的碗里,又被夹回去。

          昏黄的灯光下,三口人推来让去,不怎么说话。

          家境很多年里都没有得到改善,阿明也再没回到学校,放牛、喂猪、打水鸟,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一年一年长高,憨憨的,懵懵懂懂的。

          山谷寂静,虫鸣鸟鸣,阿明没有玩伴,早早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

          他自己给自己唱歌听。瞎哼哼,很多民间小调无师自通,越唱越大声。

          野地无人,牛静静地吃草,是唯一的听众,阿明七唱八唱,唱出了一副好嗓子。

          15岁时,阿明基本有了一米七的身高,他和外公外婆去帮寨子里一户农家插秧。傍晚收工时,第一次拿到了五元的工钱,旁人发给他的是成年人的工钱,不再把他当个孩子了。

          他高兴之余,猛然意识到:终于长大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赌鬼父亲,他来探望阿明,嘴里喊“儿子”,眼里看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劳动力。一番软磨硬泡后,阿明从外公外婆家被拽回了父亲的家。

          他身量虽高,心智却小,进门后看着凋敝的四壁,破旧不堪的家具,心中一片迷茫,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趴在地上写作业的弟弟抬起头来,陌生的兄弟俩盯着对方,沉默无语。

          弟弟走过来,手伸进他衣服口袋里掏吃的东西,阿明傻站着,任凭他掏。

          傍晚,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走进家里,是刚刚从工地下班回来的哥哥。

          哥哥不用正眼看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再没什么话了,阿明使劲回忆,他吓了一跳,哥哥的名字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和外公外婆家不同,没人往他碗里夹菜,筷子伸得稍慢一点儿,菜盘子就见了底。阿明想到自己离开后外公外婆再没水鸟肉吃,心里狠狠被揉搓了一下。

          席间,父亲一直和哥哥探讨着阿明工作的问题,他们不避讳,也不在乎阿明是否有选择的权利,理念朴素得很:你是这家的人,你既已长大,挣钱养家就是天经地义。

          几天后,父亲和哥哥开始带着阿明到建筑工地干零活儿。搬砖筛沙不需要什么技术,只需要体力,阿明小,还没学会如何偷工省力,他肯下力气,工资从一天5元涨到了15元,一干就是半年,手上一层茧。

          2000年元旦的夜里,建筑工地赶工,加班加点,阿明站在脚手架间迎来了新千年。

          哥哥和一群工友走过来,把嘴上叼着的烟摘下来递给他,说:过节了,新世纪了呢……

          阿明只上过半年小学,并不明白什么叫作新世纪。

          远处有礼花,有炸开的鞭炮在一明一暗,建筑工地上噪音大,远处的声音听不见。阿明忽然兴奋了起来,他说:过节了,我给你们唱个歌吧。

          工友们奇怪地看着他,没人搭腔,哥哥哂笑了一下,越过他,走开了。

          阿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张嘴唱了一句,水泥车轰隆隆地响,迅速把他的声音吞没了。

          他抬手,吞下一口烟,然后呛得扶不住手推车。

          阿明15岁,第一次抽烟。

          (二)

          15岁到17岁,阿明在建筑工地里从零工干到泥水匠。

          一天,父亲说远处有一个工程给的工价很高,每天可以拿25~30元的工钱。父亲说阿明你去吧,好好干。他帮阿明打包了行李,把他托付给工友,送他坐上汽车。

          车开了整整两天后,停在了一个酷热无比的地方。

          缅甸。

          阿明他们所在的工地位于缅甸东北部的一个地区,此地闻名于世。

          人们叫它“金三角”。

          这片地区属于佤邦,毗邻的还有掸邦和果敢。

          阿明第一次出远门,去的不是繁华的都市,而是比家乡还要贫穷落后的地方。

          那里的城镇不大,每过几个路口就会有一家小赌场,不管白天黑夜,赌场周围都会有一些站街的缅甸妇女,吆喝着过往的男人,她们喊:10元一次。

          其中有人拽住阿明的胳膊喊:5元也行……

          刚到缅甸的时候,工头便告诫:佤邦的法律和中国的不一样,千万不能偷盗,此地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小偷要么被囚禁一辈子,要么被就地击毙!

          阿明一直以为这是危言耸听,直到后来,一个工友因为欠了小卖部两条烟的钱没能偿还,被当地武装分子荷枪实弹地抓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工头说,这次的工程是给佤邦政府修建一座军校,配套建筑包括宿舍、球场、食堂、教室、浴室、枪械库以及地牢。

          军校的修建地址远在离小镇十多公里的深山,在小镇里停留了三天后,阿明挤在拖拉机上去往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时逢春季,路途中不时会看到一些鲜艳的花朵,红色、紫色、白色的花朵成群成片地镶嵌在深山之中,阿明忍不住伸手去摸,同车的人说,漂亮吧……罂粟花。

          一阵风吹过,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山谷,阿明缩回手,屏着呼吸,心里打鼓一样地怦怦跳,他在家乡见过很多吸食毒品的人,没一个人有好下场。

          同车的人都笑他,他们都以为这个年轻人已经20多岁了,没人知道他还未满18岁。

          搭完简易工棚后,紧锣密鼓的工程开始了。

          缅甸酷热,下同样的力,比在国内时出的汗要多得多,人容易口渴,也容易饿,每天收工前的一两个小时是最难熬的,胃空的时候会自己消化自己,抽搐着痛。

          一天收工吃晚饭时,阿明发现桌子上多了一道野菜,好多工友都没见过这道野菜,不愿意下筷子。其中一个年长的工友带头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说:这不就是罂粟苗嘛!

          看他吃得满不在乎,阿明也试探性地夹了一点儿放到嘴里轻轻咀嚼,发现味道还不错。

          年长的工友说:吃吧,没事。他比画着说:等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就不能吃了,有毒性了,会上瘾的。

          阿明嚼着罂粟苗,心里不解,明明幼苗时是没毒的,为什么长大后却会那么害人呢?

          佤邦的夏天是最难熬的,强烈的紫外线夹杂着原始森林的水蒸气笼罩着谷地,闷热得想让人撕下一层皮。

          汗水浸透的衣服磨得身上煞痛,众人都脱光了衣服干活儿,到晚上冲凉时,个个后背刺痛难耐,这才发现背上的皮肤已被大块晒伤,这真是件怪事,阳光明明是从树叶间隙投射下来的,居然还这么毒辣。

          睡觉前,大家互相咒骂着帮对方撕去烧伤的皮肤,接下来的好多个晚上,每个人都只能趴着或侧着睡觉,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怪叫,指定是某人睡梦中翻身,碰着背部了。

          刚修建完军校的地基,著名的缅甸雨季便像个喷嚏一样不期而至。

          这里的雨风格诡异,一会儿一场暴雨,一会儿又艳阳高照,颠三倒四,变脸一样。

          在阿明的记忆里,雨季无比漫长,因为没有事情做。

          下雨时无法施工,工友们都聚在工棚里喝酒打扑克或赌博,阿明没钱赌博,更不喜欢在汗臭味里听那些黄色笑话,于是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独自到附近的森林里采摘一些山毛野菜。边采边和着雨声大声唱歌。

          这里除了雨水、树木就是菌子,鬼影都没一个,没人笑话他的歌声。

          雨季是野生菌生长的季节,佤邦的野生菌品种足有四五十种之多,但能食用的不过十多种,幸好放牛时的旷野生活教会了阿明识别各种野生菌,能食用的、可以入药的、含有剧毒的,他总能一眼辨出。

          雨季的缅甸,让阿明莫名其妙地找回了童年时牧牛放歌的生活,他乐此不疲,渐渐养成了习惯,只要一下雨,立马迫不及待地出门。

          他经常能采到足够整个工地的人吃一顿的野生菌,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采到鸡枞。

          鸡枞是野生菌中味道最鲜美的,贵得很,一斤鸡枞的价格等于三斤猪肉。

          鸡枞的生长也是所有菌类中最具传奇色彩的,这一点,阿明从小就有体会。

          七八月份,每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都会让年幼时的阿明兴奋异常,次日天明,外公总会带着他上山找鸡枞。祖祖辈辈的传说里,鸡枞是依附雷电而生的精灵,只有在雷雨过后,鸡枞才会从土里钻出来。

          这真是一种浪漫的说法,天赐神授的一样。

          但事实或许没有这么浪漫,确切地说,鸡枞是由白蚁种植出来的。

          在每一片鸡枞下面的土层里都会有一个蚁巢,有经验的挖菌人在挖鸡枞时都会很小心地尽量不去伤到蚁巢,因为在下一场雷雨来临时,相同的地点上,鸡枞还会准时长出来。

          外公和阿明总会记录下每一片鸡枞的生长日期和地点,慢慢积累得多了,他们每年都会因此而得到不少的收入。

          外公常说:多挖点儿,换成钱攒起来,将来给咱们阿明娶媳妇啊。

          缅甸的鸡枞和云南的没有什么区别。

          雨林里,阿明挖着鸡枞,唱着歌,想念着外公外婆,身上和心里都是湿漉漉的。

          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哭一会儿。

          然后接着挖。

          (三)

          有时雨一下就是数天,天气怎么也没有要放晴的迹象,阿明便会步行十多公里去小镇上。

          沿途的罂粟花有的还在盛开,有的已经结果,有的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很长一段时间里,阿明搞不懂它们到底有多长的花期。

          在连续大雨的浸泡下,简易公路早已泥泞不堪,时而山体滑坡,时而泥石流,除了坦克,没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在这里行驶。帆布鞋已糊上了厚厚的黄泥,每迈出一步都无比吃力,阿明把鞋脱了提在手上,光着脚走到小镇。

          镇上有两千多户人家,有佤族人、傣族人、缅族人和一些到此谋生的华人。

          佤族人和傣族人阿明不陌生,中国也有,缅族人则比较陌生,他们的肤色比佤族人还黑,说的语言阿明完全搞不懂。

          好玩的是,这里明明是外国,当地人却大多会用云南方言交流,汉语是官话,手机也能收到中国移动的信号,能拨打也能接通。

          镇上有一所小学,汉语老师是从云南聘请过来的,据说小学文化的人就可以在这里当老师了,且颇受尊重。阿明遗憾地琢磨:可惜,我只念了半年小学。

          小镇上还有几家诊所,也都是华人开的,都没什么医疗资质,主要医治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但是他们必会的技能是医治一种当地叫“发摆”的常见病,热带雨林瘴气重,发病迅猛,分分钟要人命。阿明陪着工友来医治过一回,亲历过一遭人在鬼门关打转的情形。

          镇上还有几家三五层楼的旅馆,主要接待过往的商人、赌客和嫖客。

          长期住旅馆的妓女是极少的,她们大多住在赌场后面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里,也在那里接客。个中不乏容颜姣好的华人女子,据说有些是被拐卖来的,也有些是因种种缘故欠赌场的赌资,被扣禁在此卖肉还债,不论哪种情况,她们的命运都已注定:接客接到死。

          镇上还有三四家录像室,这是阿明徒步十公里的动力。

          录像室主要播放港台枪战片和古装武侠连续剧,可容纳二三十个观众,门票两元。只要买了门票待在里面不出来,就可以从下午一直看到凌晨。

          阿明光顾录像室,主要是为了听每部影片的插曲、片头曲和片尾曲,偶尔片子中间有大段的歌词配乐,他总是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一字一句地用心记下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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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2)
            偶尔,不耐烦的老板把片头片尾快进掉,阿明总会跑过去央求,老板奇怪地打量这个黑瘦的年轻人,搞不懂怎么会有人爱看演职员字幕表。

            他陶醉在零星的音符片段里,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神奇的人,这些好听的曲调他们是怎么搞出来的,他们唱歌怎么都那么好听?他们一定都是上过学的吧,他们的父母家人一定都会在他们唱歌时,带着微笑倾听。

            当年的录像大多已经开始有字幕,阿明一边看录像一边看字幕,莫名其妙地识了许多字,拜许多港台片所赐,他居然认识了大量的繁体字。

            云南临沧的乡下孩子阿明的基础语文教育,是在缅甸佤邦的录像室内进行的。

            阿明的生理卫生教育,也是在这里完成的。

            凌晨的录像室观众最多,因为这时老板会播放一些香港三级片,有时候也放毛片,痴汉电车东京热,都是日本的。

            赶来看毛片的大多是在附近干苦活儿的工人,每个人都屏着呼吸捕捉屏幕上的每一声呻吟,有些人抻着脖子一动不动,有些人的手伸在裤裆里,一动一动。

            看了一整天录像的阿明往往在这个时候沉沉睡去,有时候,有些三级片多插曲,他又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阿明在佤邦待满一整年的时候,他获得了此生的第一份惊喜。

            老天送了他一份礼物。

            一天中午,阿明干活儿时尿急,还没来得及洗去手上的水泥沙灰,便跑到一旁的草丛里撒尿。刚准备滋的时候,突然发现草丛里有一个醒目的东西,他一边滋尿一边走近,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随身听。

            四下举目一看,没什么人影,低头仔细端详,污渍斑斑,貌似已经躺在这里很久。

            阿明把这个宝贝带回了工地,随身听里有一盘磁带,好神奇,连日的雨居然没让这台小机器失灵。阿明把随身听弄出声响,里面传出叽里咕噜的缅甸歌曲。

            阿明猜想,这大概是一个缅甸哥们儿在附近瞎逛时把它遗失在了草丛里。

            可奇怪的是,这种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人跑来闲逛?

            工地太偏远,没有收音机信号,随身听的收音机功能基本作废,看来只能听磁带。阿明剪开自己最好的衣服缝了个装随身听的口袋,然后抱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宝贝,徒步去小镇。

            怀里抱着宝贝,脚下缩地成寸,不一会儿就到了。

            正逢小镇赶集。

            佤邦赶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样,每隔五天,山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交易。

            交易的物品繁杂,各种山毛野菜,各种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猎人捕获的猎物。以前每逢赶集,阿明都会去看看猎人捕获的各种野生动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鸡、蛇、猴子、鹦鹉,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动物,但这次,他在集市里寻找的是那个卖录音机磁带的湖南人。

            那个湖南人曾撵过阿明。

            他的摊位上有个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聋的各种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动不动地听了几个小时,湖南人吼他:不买就走远点儿,有点儿出息,别跑到我这里白听。

            阿明赔笑:让我再听一会儿吧,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东西。

            湖南人走出来,拤着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个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离乡到此地的人,有几个真的过得舒心如意?

            今时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摊前选了一堆磁带,大陆校园民谣、台湾金歌劲曲、香港宝丽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活到18岁,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这份喜悦,抬头冲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送了他一副国产耳机。

            自从有了随身听,阿明的生活不一样了。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歌,随身听藏在枕头下面,揭开一层雨布,再揭开一层塑料布,随身听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锃亮。

            亟亟地插上耳机,音乐流淌的瞬间,全身的血液砰的一声加速,呼吸都停顿上几秒,太舒服了,工棚几乎变成了宫殿。

            工棚是刚来时搭建的,山里砍来的野竹子砸扁后拿铁丝和钉子固定,这就是墙壁了,上面搭石棉瓦当屋顶。

            竹子墙壁多缝隙,夏天穿堂风习习,倒也凉快,只不过风穿得过来,蚊子也穿得过来。缅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气急败坏却又束手无策。人不能静,一静,蚊子就落上来,睡觉时也必须不停翻身,这里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觉,作死地吸血。

            阿明听磁带时很静,音乐一响,他就忘记了身上的痒痛。

            他耳朵里插着耳机,腿上插满蚊子的尖嘴,两种不同的尖锐,轻轻针刺着他18岁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开始失眠。

            午夜他捧着随身听站在竹窗前,极目所望,苍茫漆黑的森林,无边无际。

            心情跟着耳中的歌词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虽然没上过学、没读过书、没谈过恋爱、没交过好友,但别人该有的情绪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不知为何,一种无助感在黑夜里慢慢放大,让人想要放声痛哭。

            他品味着随身听里凄苦的歌词,想想自己的当下,他拿在录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较,一个被发配到采石场搬运巨石,鞭痕累累,一个被桎梏在热带雨林里,从日出干到日落,晒得跟非洲鸡一样。

            就这么和泥、搬砖、切钢筋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吗?

            那些能把声音烙在磁带上的歌手,他们都是怎么活的?

            多么美妙,把唱歌当工作,靠唱歌养活自己。

            我要怎样去做,才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们都已入睡,酸臭的体味阵阵,酣睡声中夹杂着蚊子的嗡嗡声。

            一种夹杂着愤怒的动力在阿明心底翻滚。

            他翻出磁带里面的歌词,咬牙切齿地对照着随身听里的歌声一字一句学习认字。没有课本和老师,磁带里的歌者就是课本和老师,石子划在竹子墙壁上,这就是纸和笔。

            下一个雨季来临时,整整一面墙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划成白,经过无数次的书写强记,阿明已经可以不用听随身听就能把歌词读出来了,几十盘磁带,几百首歌词,他读写无碍。

            工友们漠然看着他的自习,该打牌的打牌,该赌博的赌博,该睡觉的睡觉,没人发表什么意见,像一片随风摇摆的植物在看一只丛林中觅食的动物。

            (四)

            工程快接近尾声时,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

            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处,四周悬崖,上面灌木茂密。

            光地基就挖了一个多星期,采石队从远山炸来许多巨石,拖拉机运到这里,四人一组,拇指粗细的铁链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点,阿明磨破的肩膀长出了老茧,巨石让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

            耗时两个多月后,地牢初具规模。

            阿明站在这个直径10米、深15米的地牢里,抬头仰望天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猛然袭来,四周墙壁光滑,空无一物,地底的暗河里透来阵阵寒流,小吼一声便会发出巨大回响。

            真的有人将被终身囚禁于此?

            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愿待在这里,打心里盼望工程早日结束,期望能领全工资然后早点儿离开。工头不放人,说工程还没完,他开玩笑吓唬阿明说:你要是现在跑了的话,就把你抓回来扔进去。

            虽是玩笑,却让人心悸。

            又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严实地将整个地牢隐藏在下面,通往地牢的入口不过是一个直径50厘米左右的洞口,让人从外面无法察觉到地牢的存在,人烂在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

            终于结束了,也不知谁将被扔进去。

            阿明领到了一部分工钱。

            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镇子上了,现在手上有钱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买磁带。

            湖南人不卖磁带了,他摊位上挂着三五把吉他出售。

            阿明曾经见过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里有户殷实人家,他家里就有一把,寨子里的人都称之为“大葫芦瓢”。那户人家没人会弹,只是挂在墙上做装饰,不让人碰的。

            吉他的声音阿明不陌生,几十盘磁带的熏陶已经让他深爱上了吉他的音色。

            阿明当机立断买了人生中第一件乐器,国产广东红棉吉他,170块钱,一个星期的工钱。

            除了那个捡来的随身听,从小到大,这是他给自己置办的最值钱的一样家产。

            湖南人收钱时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贵不贵?

            他不觉得贵,怎么会贵呢,170块钱买来个希望。

            阿明发觉弹出来的声音和随身听里的完全不一样,破铁丝一样,难听得要死,纠结琢磨了好几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怀疑湖南人卖给他一把坏了的琴,生气地扛着吉他去理论。

            湖南人骂他:鸟你妈妈个x,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吗?你不知道吉他调弦后才能演奏吗?

            湖南人调过弦后,阿明顺手一弹,喜形于色,这次和录音机里的音色一样了。湖南人斥骂嘲讽了他半天,然后丢给他一本《民谣吉他入门教程》。

            他对阿明说:要么别练,要练就好好练,吃得苦,霸得蛮,将来你才能靠它吃饭。

            他怎么知道我有这个野心?

            阿明的呼吸急促起来,靠音乐吃饭……就像那些磁带上的歌手一样吗?他抱紧吉他,像抱住一副登天的梯子。

            湖南人不耐烦地撵走了他,没收书钱。

            工程虽然结束了,但大部分工钱却被拖欠着没有结清。

            边练琴,边等工钱,工钱迟迟不到,两个月后阿明加入了另一个工队,到了一个叫作富板的小镇,为那里的村庄接通电线。

            富板有个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戏称它为“难亮”,道路崎岖,电缆很难架设,而且当地人都用一种排斥疑惑的态度相待,不怎么待见他们的工作。

            村民不太清楚阿明他们的来意,50岁以上的老人都听不懂汉语,还好此行的司机是缅族人,沟通了好几天,村里人才放松了警惕。

            这个村子有一两百户人家,依山而建,村前小河,河畔农田。

            时已入秋,水稻已收割完毕,田间只剩一堆堆农户储存下来喂牛的草垛,几头水牛散放田间,不时有几只白鹭尾随着水牛,踱来踱去。

            如此景致,颇能静心,适合操琴。

            阿明工余时间坐在河畔练琴,教材捧在手上,吉他横在膝上,不知不觉就练到暮色昏沉,不知不觉就练到月朗星稀。水牛陪着他,白鹭飞走又飞来,并不怕他,偶有村人路过,驻足半天安静地听,也不过来聒噪打扰他。

            基本的吉他和弦他差不多都掌握了,陪着叮咚的吉他声,他轻轻唱歌,水牛扫着尾巴,静静地听,水雾升起来,露水凝起来,衣衫是湿的。

            这个村子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全村傣族,村子中央一座佛寺,阿明住的地方就在佛寺边上。

            这是一间傣族传统竹楼,一楼堆放着僧人用的柴火,二楼原本是僧人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腾出来给工人暂住。

            阿明觉少,时常半夜爬起来,坐在竹楼边练琴。整个村子都是睡着的,只佛寺里有几点烛火,僧人的木鱼声有规律地响着,仿佛节拍器。

            日间劳作,夜里练琴。

            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村子里每户人家都通上了电,村民早已抛去了成见,对待工人很客气,阿明的心里对这个村子生出些亲近,这种感觉和在雨林里的工地时不同,同修建地牢时可谓天差地远。

            工程结束,临别时,村里的头人岩嘎领着一大群村民送来了自酿的水酒。从翻译口中得知,头人很感激工人们,问工队里有没有未婚的小伙儿,他愿意把村里的姑娘嫁给他们。

            头人说:那个会唱歌的小伙子就不错。

            头人岩嘎带领着全村男女老少在佛寺外的大榕树下为工人们送行,他对阿明说:你不肯留下没关系,给我们留下一首歌吧。

            这是阿明的第一次演出,几百个人双手合十,笑着看着他。

            他紧张极了,半首歌还没弹完,就拨断了二弦,他尴尬地立着,红着脸承诺将来练好了吉他一定再来给大家唱歌。

            头人和村民笑着鼓掌,他们说:类的、类的(好、好)。

            在富板镇陆续做了一些电路维修工作,一个月后,阿明回到了军校附近的那个小镇。

            军校的工钱依然没有结到。弟弟因没考上初中,也来到了这里,阿明和弟弟断断续续地在这个小镇上干一些零活儿维持生计。

            就这样,拖满了一年,军校的工钱终于结清了。

            那一年,金三角很不稳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频繁发生武装冲突,局势很严峻,当地武装开始从工人中软硬兼施吸纳兵员,已经习惯了佤邦生活的阿明不想扛枪杀人,他背着吉他,揣着那个宝贝随身听,匆匆翻越国境线。

            17岁到19岁,他挣了一份苦力钱,练了一手吉他,自学了数千个字,听烂了几百首歌,在金三角的缅甸佤邦待了整三年。

            (五)

            回国后的阿明找了一个在服装店卖衣服的工作,无他,唯有在这里,他可以一天到晚听音乐,而且可以想放什么歌就放什么歌。

            先是卖衣服,后是卖鞋,同事都蛮畏惧他,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奇怪?除了卖东西就是坐在板凳上发呆,都不和人聊天开玩笑的。

            他们并不知道,他沉默发呆时是在听歌,脑子唰唰地转着,每一句歌词每一个小节都被拆开了揉碎了仔细琢磨。

            他在县城的一隅租了一间平房,下了班就回去练琴。县城实在太小,一家琴行都没有,红棉吉他每次弹断了琴弦,都要托人从临沧捎,他不再扫弦,开始仔细练习分解,古典弹法细腻,不容易弹断琴弦。

            他开始知道了一些流派,知道了一些市场流行音乐之外的小众音乐人、一些殿堂级的摇滚人,明白了布鲁斯、雷鬼、蓝草以及民谣。

            他喜欢民谣,不躁,耐听,像一种诉说。

            既然是诉说,那说些什么呢?

            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还是言之有物的思辨和观察?是感慨、感叹,还是真实的生活?

            阿明开始尝试创作,自己作词作曲,自己写歌唱歌,没有观众,没有同修,没有表扬和批评,没有衡量标准和参照系,他拿不准自己的歌曲是否及格。

            磁带上的那些歌手的生活依旧遥远,他过着朝九晚五的小店员生活,依旧没有找到靠音乐生活的门径。

            在服装店里干了两年后的某一天,阿明辞去工作,决心去传说中的北上广闯世界。

            在此之前,他先来到了中缅边境的一个小镇孟定,受雇于一个农场主,种香蕉。

            没办法,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他需要防身的积蓄,需要上路的盘缠,需要出发之前先曲线救国。

            民工,店员,再到果农,阿明背着他的吉他,在自己的阶级属性框架里打转转,没有达官贵友可以提携,没有学历证书可以佐证,没有名师指路,也没有钱。

            阿明跑去孟定挣钱。

            他喜欢孟定,这里的居民以傣族人居多,让人亲近,其次是佤族人和汉族人。中缅国境线划定时期,从缅甸迁回的大量华人华侨被安置在这里,他们开建了七个农场,主要种植橡胶和香蕉,阿明去的香蕉园位于华侨农场第三分场旁。

            农场主很胖,有双狡黠的眼睛,他承租了200多亩的农田种香蕉,然后将这200多亩的香蕉地划分为四份,由四户人家代为管理。

            他承诺收货时,以每公斤香蕉七毛钱的利润结算给每户香蕉管理者,种植期间首先每月向每户人家发放700元生活费,待香蕉收获时再将其从结算的利润中扣除。

            阿明怀着满心的憧憬接下了其中一份,五十来亩,两千多株香蕉树,如若丰收,这笔钱足够他冻不着、饿不着、出门闯荡上三年世界。

            他高高兴兴地在合同上签名,老板探过脑袋来瞅瞅,说:你的字怎么这么丑?火柴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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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3)
              孟定的气候条件十分适宜香蕉的成长,可想而知,这里的年平均气温非常高。阿明刚到时,200多亩的农田刚收获完水稻,拖拉机运来了上万株香蕉树苗,四五十个工人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才把这些香蕉苗全部种在了地里。

              接下来香蕉就完全交给阿明了,和当民工时一样,他还是住工棚。

              香蕉树生长得很快,没到两个月的时间就长到齐腰高。

              香蕉吃起来容易,种植起却繁杂困难,必须每天为它们松土锄草,打药施肥,修剪枯叶,除去再生苗……每一株香蕉树都需要精心呵护,你稍微一偷懒敷衍了事,它立马死得干干脆脆的。

              种香蕉比当建筑工人累多了,耗神耗力,琴是没工夫天天练了,阿明每天收工后抽时间、挤时间,确保自己不会手生,有时候太累,弹着弹着,抱着琴睡去。

              他依旧独来独往,唯一的朋友是小强。

              小强一家住在阿明隔壁,他们家分管了另一片香蕉地。

              这是一个复杂的家庭,倒霉到底了,复杂到电影也未必拍得清。小强的父亲好酒、懒惰、不务正业,曾娶过三个老婆。

              第一个老婆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在生下小强的哥哥后与人私奔,远走他方。

              第二个老婆是小强的妈妈,在小强七八岁时去世,太穷,没钱看病,死在自家床上。

              第三个老婆是个缅甸女人,在生下小强的弟弟后跑回了缅甸,再也没有回来。

              小强14岁,个子不高,严重发育不良,没有上过一天学。他每天穿着一双破旧的人字拖,提着大塑料桶给香蕉施肥,桶大,他提不高,拖着走。

              小强的父亲常醉酒误工,有时醉在田间地头不省人事,死猪一样拖也拖不动,他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蚂蚁爬了半身。小强的弟弟只有六七岁光景,还没懂事,哥哥20多岁,整日里东游西逛不好好干活儿,所以这一家人的工作大半都落到了小强头上。

              小强没的选,他认命,每天吃饭、睡觉、干活儿,忙得几乎没时间发育。

              阿明在他身上看到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心中不忍,有时帮他干干活儿。

              小强没妈,没人教他感激人的话,只懂得龇着牙冲阿明笑,一来二去,两个人熟了许多。

              一天晚上,阿明在屋里弹琴唱歌,小强推门进来蹲在一旁听得入神,一曲结束,他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阿明,问学吉他难不难。

              阿明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有手都能弹,我教你。

              阿明把吉他递过去,小强却嗖地把双手背到身后,阿明用力拽出来,然后吃了一惊。

              这哪是一双14岁小孩儿的手啊!

              密布的老茧,厚得像脚后跟,粗笨的手指满是皴裂的口子,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创可贴一头翘起,还不舍得撕掉,指甲盖抠在肉里,上面半个月牙印都没有。

              小强不好意思地说:别把琴弄脏……我去洗个手。

              阿明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他发现小强穿了一双极不匹配的大拖鞋。他转移话题,问这双鞋这么大是不是他父亲的,小强回答说这是上次赶集时自己买的,之所以买大的,是为了长大后还可以接着穿。

              阿明不是没苦过,但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小强是面镜子,他不敢再往里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低着头,一味地弹琴。

              小强忽然开口:真想快点儿长大,长大后就可以干很多活儿,挣很多钱……也不用再挨打。

              他羡慕地看着阿明说:你看,你就已经长大了,真好……

              阿明后来写了一首歌,叫《小强》:

              他说他就有个梦想,想一夜就能长大

              我问他为何那么想,他说他就想长大

              云没有方向地飞,落叶不怕跌地落下

              他说他很想长大

              他说他只想长大……

              阿明教了小强半年吉他。

              香蕉树长到三米多高时,小强一家被撵出了这片香蕉地。原因很简单:父亲经常醉酒误工,疏于管理,严重影响了香蕉的长势,被农场主取消了管理资格。

              后来有一天在赶集时,阿明在马路边遇到小强,小强说他在帮一户农家放养鸭子,200多只,太累了,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跟阿明学习吉他。

              临别,他对阿明说:别人都说弹琴唱歌没用,不能养活人。

              阿明下意识地反驳:能的,能养活!

              小强看着他,龇着牙笑了一会儿,摆摆手,走了。

              从此阿明再没见过他,听说有人看到他在孟定的街道上捡垃圾,还有人说他在其他香蕉地里干一些杂活儿,还听到一种说法,他被送去了境外,扛枪当了炮灰兵。

              (六)

              香蕉终于开花了,碧绿的花苞探出枝头,一天一天往下垂。阿明的工作量也一点儿一点儿加大,三天一打药,五天一施肥,还要为每一株香蕉树安置三米多长手臂粗细的撑杆,防止香蕉树因为果实过重而侧倒或倾斜。

              夜里弹琴的时候,阿明偶尔会想起小强的话:弹吉他没用,不能养活人。

              他开始烦躁,香蕉园像个笼子,囚着他,笼子的铁条看不见,却也掰不断。

              工作越来越累,有时又累又烦,阿明会对着香蕉树胡踢乱打一番,或者跳进河里,闭目静泡,半天不愿出来。

              他抱着脑袋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像我一样岁数的人,里面一定也有许多爱弹吉他唱歌的人吧,他们每个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他们都是怎么活的?

              我是不是不配弹吉他,我是不是想要的东西太多了?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河水清凉,却冷却不了这颗发烧的脑袋。

              对岸傣族人的西瓜地里也成片地开满了黄色小花,白天来小河里洗澡的傣族人也一天一天多了起来。小河三四米宽,清澈见底,河底全是细沙,间或散布着一些鹅卵石,河两岸长满了翠绿的凤尾竹。

              当地的傣族人在这条河里洗澡的风俗已不知有多少年,天热时,集体沐浴的人上至五六十岁,下至五六岁,小孩儿全部光着屁股,成年男子穿着底裤,女人洗澡时则穿着傣族传统裙子。男女老少赤膊相见,光风霁月,他们搅碎水波嬉戏打闹,笑声飘得很远。

              阿明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就看呆了,他取出吉他拨弹,水声交融着吉他声,一时间让人如同入得三摩地。弹着弹着,他不自觉地吟唱起来,没有歌词,即兴吟唱,仿佛长长的叹息,又好似大声的呻吟。

              一首歌唱完,心里好似松快了些许,他放下琴,继续干活儿。

              当天夜里,阿明刚上床,忽然,六七辆摩托车的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停在了工棚门口,嘈杂的机械声夹杂着些许男女的对话让阿明茫然地坐起。

              边民彪悍,与外来人员打架的事件时有发生,阿明不知何时得罪了人家,惴惴然推开门出去看个究竟。

              刚出门,一个傣族小伙子迎上来,敞开的衣襟半遮着鼓鼓的肌肉。

              他用生硬的普通话问:白天在河边唱歌的人是不是你?

              阿明倒退一步:你们想干吗?

              傣族小伙子的脸上哗地一下子堆满了笑意,他逮住阿明的手,自我介绍说他叫岩明,白天在河边洗澡时听到阿明的弹唱,很是喜欢,于是约了周围村寨的十个朋友一同来听歌。

              阿明松了一口气,邀请他们进屋,十几个人男男女女都笑嘻嘻地看着阿明,他们还带来了一些傣族米酒和酸辣小吃。

              三碗酒下肚,阿明敞开了心扉,吉他弹得如流水。

              阿明忽然间多了一堆要好的朋友,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和阿明一起弹琴唱歌。他们喜欢他的弹唱,总是不停央求: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吧。

              转眼泼水节到了,河对岸的西瓜也熟透了,傣族小伙子岩明和他的伙伴们邀请阿明去他们村做客。

              中午,全村人汇聚在寺里的大榕树下,佛爷做完了祭祀仪式,男人们从佛寺的储存室里搬出一年才用一次的象脚鼓敲打起来,身着盛装的小仆少(傣族少女)跳起了孔雀舞。

              泼水节正式开始了,人们互相泼水祝福,阿明是客人,第一个浑身湿透,他湿淋淋地抱着吉他,一首接一首地给大家唱歌,很快,吉他里也被灌了半箱水,声音奇怪地拐着弯。

              太开心了,阿明忘了去担心吉他,他嘴合不上,眼睛和耳朵都不够用了,每个人都在冲着他笑,从童年到少年缺失的欢乐好像都在这一天里被补齐了,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过节。

              傍晚,岩明家的院子里聚满了亲朋好友,丰盛的傣味摆满长桌。

              他从小没吃过超过四个菜的晚餐,在香蕉地的这些日子里,虽然有生活费,但习惯了简朴,每天吃的都是空心菜和莲花白,一日三餐随便打发,现在猛然看到这满桌丰盛的晚餐,眼睛立马拔不出来了。

              他使劲掐自己的大腿,告诉自己不能丢人不能丢人……却怎么也咽不完口水。

              待岩明的父亲说完祝福的话,阿明埋头开吃,他吃得太猛了,手不受控制地频频出击,一筷子菜还没咽下,一筷子菜又塞进嘴里。他不好意思看人,压低脑袋不停装填,仿佛想用这桌美食去填满心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空洞。

              吃得正香,后背突然传来一道凉意。

              阿明还不明所以,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

              阿明的嘴巴塞得满满的,他回过头,一个漂亮的傣家女孩捂着嘴笑,手上的竹瓢还在滴着水。岩明的父亲站起身,端杯祝酒道:“小伙子,来喝一杯,你是今天最幸福的人啦!”

              在这个傣族村子的传统里,在席间的众目睽睽下,女孩给男孩泼水,是表达爱慕的意思,男生若有意,当席喜结连理。

              那个泼水的女孩面颊微红看着阿明,窄窄的筒裙,细细的腰。

              阿明傻掉了,落荒而逃。

              岩明用摩托车送阿明回工棚。

              他在摩托后座上问岩明:我这么穷这么丑,她怎么会喜欢我?

              岩明说: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唱歌那么好听……

              岩明咂咂嘴,叹口气说:可惜可惜,她浇完你水后,你应该浇回去才对,现在你跑了,错过了,不算数了,没戏了……这可是我们寨子里最好看的小仆少。

              车又开了一会儿,岩明哈哈大笑着说:兄弟,我后背能感觉出你的心跳,咚咚咚的!哈哈,你这个傻瓜后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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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4)
                香蕉丰收,整车整车地被拉走,经过一个多月的忙碌,采摘告一段落。

                一天晚上,农场主来到工棚给阿明结算工钱。

                农场主赖皮,轻车熟路地浇下一盆凉水,他理直气壮地说出了一些以前从未提及的苛刻条款。

                譬如,生长期因虫害死去的香蕉树要赔偿,挂果期被大风刮倒的香蕉树要赔偿,所有人力不可抗拒的损失都要由阿明来赔偿……七算八算,工钱比阿明预期中的少了几乎一半,而且还要到下一季香蕉成熟时才能一起结清。

                阿明不满,想要离开,却又受缚于之前签订的合同,受制于农场主张嘴闭嘴打官司的威胁,他没的选,只能吞下委屈,继续当雇工留在香蕉园。

                他长到20多岁一直在中国边陲的底层世界讨生活,没人教他如何维权。

                他能做的只有祈祷来年不要再有这么多天灾人祸,期待农场主能发点儿善心,不再刁难。

                农场主象征性地留下了一些钱,拍拍屁股扬长而去,没有丝毫良心不安。

                临走时,他指着屋角的吉他,对阿明说: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阿明使劲咬紧后槽牙,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响声。

                香蕉在生长过程中会从根部长出很多再生苗,采摘完香蕉后,需要砍掉主株,只留下长势最好的那株再生苗,这样就不用再从幼苗开始种植,省去了一些麻烦。

                阿明憋着火在香蕉林里砍主株时,正逢缅甸政府军和果敢特区彭家声部开战。

                彭家声曾是当年金三角地区有名的“战神”,但那时已临耄耋之年,久未用兵,将庸兵懒,没几天,他的部队便被缅甸政府军打散,其本人也不知所终。

                缅甸政府军搂草打兔子,顺势将兵力部署到了左近的佤邦地区,坦克开到了阿明当年修建军校的那个小镇。

                佤邦军队和缅甸政府军在小镇对峙了好些时日,听说后来经过好多次谈判才使局势不再紧张。

                阿明念起小镇上的集市、录像室,暗自庆幸自己已离开了那里。

                战争开始后,难民仓皇逃到了中国边境,中国政府搭建了简易帐篷,把他们安置在指定区域,妇女绝望的眼神,小孩哭闹的声音,让人感到阵阵凄凉。

                阿明辗转得到一个消息:那个卖给他磁带和吉他的湖南人,已死于流弹。

                湖南人当年赠他的那本《民谣吉他入门教程》他一直留着,扉页已翻烂,用透明胶勉强固定着。

                那个耳机他也还留着,捡来的宝贝随身听早用坏了,耳机没地方插。

                听说那个湖南人也曾是个弹唱歌手,在他的家乡一度小有名气,中年后不知何故沦落缅甸佤邦,靠卖磁带、卖琴维生。客死异国的人尸骨难还乡,应该已被草草掩埋在某一片罂粟田畔了吧。

                阿明买来元宝、香烛,在香蕉园里祭奠那位湖南人,香蕉盛在盘子里,红棉吉他摆在一边。

                那几句浓重的湖南腔他还记得呢:

                鸟你妈妈个x,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吗?……

                要么别练,要练就好好练,吃得苦,霸得蛮,将来你才能靠它吃饭。

                …………

                阿明第二天离开了孟定的香蕉园,临走时没去讨要工钱。

                除了背上那把红棉吉他,他身无长物。

                阿明没回家乡,他一路向北流浪,边走边唱,一唱就是许多年。

                (八)

                某年某月某夜,云南丽江大研古城五一街文治巷,大冰的小屋。

                三杯两盏淡酒,老友们围坐在火塘边上,轻轻唱歌,轻轻聊天。

                在座的有流浪歌手大军、旅行者乐队的张智、“越狱者”路平、丽江鼓王大松……大松敲着手鼓,张智弹着冬不拉,吟唱新曲给大家听。

                张智唱的是后来被传唱一时的那首《流浪者》,他唱:

                我从来都不认识你,就像我从来都不认识我自己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爱人来了她又走了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小屋的门外站着两个人,静静地听着,一曲终了才推门进来。

                来者一位是大松的徒弟瓶罐,一位是个黑黝黝的长发披肩的精瘦男子。

                我蛮喜欢瓶罐,这是个朴实的年轻人。他来自临沧乡下,励志得很,来丽江后先是在手鼓店当杂工,又跟随大松学了一年打击乐,然后考取了南京艺术学院。

                瓶罐第二天即将赶赴南京入学,临行前来看看我们。

                他介绍身旁那个黝黑的长发男子:这是阿明,我的老乡,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建筑工地上干过活儿。他也是一个歌手,今天刚刚流浪到丽江,我领他来拜拜码头。

                小屋是流浪歌手的大本营,进了门就是自己人,酒随便喝歌随便唱。广庇寒士的本事我没有,提供一个歇脚的小驿站而已,同道中人聚在一起取取暖。

                我递给流浪歌手阿明一碗酒,问他要不要也来上一首歌。

                阿明蛮谦逊,推辞了半天才抱起吉他。

                他唱了一首《青春万岁》:

                短暂的青春像是一根烟,不知何时不小心被点燃

                美丽的青春就像一杯酒,喝醉再醒来我已经白头

                但我没有后悔,我已展示过一回

                我没理由后悔,谁也只能有一回

                青春万岁,我愿意为你干杯,青春万岁,我愿意为你喝醉

                青春万岁,我一直与你相随,青春万岁,再次回头看我也不会枯萎

                …………

                阿明唱完歌,半晌无人说话,我开口问他:是你的原创吗?

                他腼腆地用云南话回答:野路子,我没读过书,瞎写的……

                张智插话,就两个字:好听!

                大军和大松交换着眼神点着头,路平递给阿明一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说:歌词我喜欢。

                我用云南话说:兄弟,以后不论何时过来,都有你一碗酒喝。

                阿明客气地端起酒碗,环敬一圈,一饮而尽。

                都是活在六根弦上的人,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一首歌即可。

                就这么着,我认识了阿明。

                阿明在丽江找了一份酒吧驻唱的工作,他的作品和唱法异于常人,经常会让客人驻杯发愣,继而满面泪痕。

                酒吧老板恭送他出门,说他的歌太沉重,不能让客人开心,太影响酒水销量。

                阿明不说什么,继续去其他酒吧见工。

                兜兜转转,偌大个古城800家酒吧,最后只有一家叫38号的酒吧让他去容身。

                38号酒吧离小屋不远,也是个奇葩的所在,老威和土家野夫曾在那里长期战斗过,一个鬼哭,箫声呜咽,一个痛饮,黯然销魂。现任老板阿泰也是奇人一个,自称是画画的人里面唱歌最好的,唱歌的人里面画画最好的,喝醉了爱即兴作诗,不在自己酒吧念,专跑到我的小屋来念,起兴了还会脱了裤子念,大有魏晋竹林癫风。

                阿泰识货,阿明留在了38号酒吧,一待就是数年。有时我路过北门坡,阿明的歌声流淌过耳朵,夹杂在其他酒吧劲爆的h曲声中,安静又独特。

                阿明每天午夜一点下班,下班后他会来大冰的小屋小坐,我递给他酒,他就安静地喝,我递给他吉他,他就缓缓地唱歌。

                几年间,他每天都来,话不多,一般坐上半个小时左右,而后礼貌地告辞,踩着月色离去。

                阿明花10块钱买了一只小土狗,取名飞鸿,他吃什么飞鸿就吃什么。飞鸿极通人性,长大后天天跟在他身旁,半夜他推门进小屋前,飞鸿会先进来,轻车熟路地跳到座位上,蜷着身子缩着尾巴。

                阿明性格闷,朋友不多,他极爱飞鸿,把它当兄弟和朋友。飞鸿和阿明一样闷,一副高冷范儿,但很护主。丽江午夜酒疯子蛮多,阿明常走夜路,有几次被人找碴儿找事,飞鸿冲上去张嘴就啃,骂阿明的,它啃脚脖子,敢动手的,它飞身照着喉咙下嘴,几次差点儿搞出人命。

                狗如其名,整条街的狗没敢惹它的,风闻它身手的人们也都不敢惹它,它几乎成了阿明的护法,24小时跟着他。

                一人一狗,一前一后走在古城,渐成一景。

                有一天半夜,我问阿明,如果你将来离开丽江了,飞鸿打算送给谁养?

                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去哪儿就带它去哪儿……将来去北京也会带着它。

                我说:阿明的志向不小啊,将来去北京打算干吗?还是唱歌吗?

                他说:是啊,要唱就唱出个名堂来。

                我说:有志气,加油加油,早日出大名挣大钱当大师。

                阿明笑,说:我哪儿有那种命……能靠唱歌养活自己,能唱上一辈子歌,就很知足了。

                我问:这是你的人生理想吗?

                他很认真地点点头。

                我心里一动,忍不住再度讲起了那个故事:

                很多年前,我有几个音乐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游,深入西北腹地采风,路遇一老妪,歌喉吓人地漂亮,秒杀各种中国好声音。

                他们贪恋天籁,在土砖房子里借宿一晚,老妪烧土豆给他们吃,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连电灯也没有,大家围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欢歌。老妪寡言,除了烧土豆就是唱歌给他们听,间隙,抚摸着他们的乐器不语,手是抖的。

                老人独居,荒野上唱了一辈子的歌,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听众,一整个晚上,激动得无所适从。

                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问: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

                我第一百次问出那个问题。

                我问阿明:若当时当地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回答老人的那个问题?

                阿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大冰的小屋安安静静,满地空酒瓶,飞鸿在睡觉,肚皮一起一伏,客人都走了,只剩我和阿明。

                阿明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给我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这是个未完待续的故事,里面有金三角的连绵雨水,孟定的香蕉园,新千年的建筑工地……

                故事里有穷困窘迫、颠沛流离、渺茫的希望、忽晴忽雨的前路,还有一把红棉吉他和一个很想唱歌的孩子。

                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想一辈子唱歌,同时靠唱歌养活自己。

                他是否能达成愿望,还是一个未知数。

                那天晚上,阿明讲完他的故事后,也留给我一个问题。

                他的问题把我问难受了。

                他腼腆地问我:

                冰哥,你觉得,像我这种唱歌的穷孩子,到底应该靠什么活着呢?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酒斟满。

                弦调好。

                阿明,天色尚早,再唱首歌吧。

                旅行者·张智《流浪者》

                阿明《青春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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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1)
                  时光荏苒,眨眼带走许多年。

                  有人说: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小木头房子。

                  给你讲一个最遥远的理由。

                  你曾历经过多少次别离?

                  上一次别离是在何年何月?谁先转的身?

                  离去的人是否曾回眸,是否曾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看你?

                  说实话,你还在想他吗?

                  古人说: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古人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古人还说:无言独上西楼……

                  古人说的不是西楼,说的是离愁。

                  情不深不生娑婆,愁不浓不上西楼。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每个人的每一世总要历经几回锥心断肠的别离。

                  每个人都有一座西楼。

                  我曾目睹过一场特殊的别离。

                  也曾路过一座特殊的西楼。

                  (一)

                  不要一提丽江就说艳遇。

                  那时的丽江地,还不是艳遇之都。

                  过了大石桥,走到小石桥,再往前走,一盏路灯都没有。三角梅香透了半条街,老时光零零星星地堰塞在墙壁夹角处,再轻的脚步声也听得见。

                  流浪狗蜷缩在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猫撵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画“之”字……远远的是一晃一晃的手电筒光圈,那是零星的游人在慢慢踱步。

                  整条五一街安安静静的,一家铺面都没有,一直安静到尽头的文明村。

                  我和路平都爱这份宁静,分别在这条路的尽头开了小火塘。

                  火塘是一种特殊的小酒吧,没有什么卡座,也没舞台,大家安安静静围坐在炭火旁,温热的青梅酒传来传去,沉甸甸的陶土碗。

                  木吉他也传来传去,轻轻淡淡地,弹的都是民谣,唱的都是原创。

                  寻常的游客是不会刻意寻到这里的,故而来的都是偶尔路过这条小巷的散客。他们行至巷子口,觅音而来,轻轻推开吱吱嘎嘎的老木头门,安安静静地坐下,安安静静地喝酒听歌。

                  那时候没有陌陌和微信,没人低头不停玩手机。

                  那时候四方街的酒吧流行一个泡妞的四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要脸。

                  火塘小酒吧也有个待客四不原则:不问职业,不问姓名,唱歌不聊天,聊天不唱歌。

                  这里不是四方街酒吧街,没人进门就开人头马,大部分客人是一碗青梅酒坐半个晚上,或者一瓶澜沧江矮炮坐一个通宵,他们消费能力普遍不强,我们却都喜欢这样的客人。

                  他们肯认真地听歌。

                  路平的小火塘叫d调,青石砖门楣。

                  我的,叫大冰的小屋,黄泥砖墙壁。

                  小屋里发生的故事,三本书也写不完。

                  游牧民谣在这里诞生,26任守店义工在这里转折了自己的人生。

                  数不清的散人和歌者在这里勒马驻足,李志在这里发过呆,张佺在这里拨过口弦,李智和吴俊德在这里弹起过冬不拉,万晓利在这里醉酒弹琴泣不成声。

                  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支教老师菜刀刘寅当年在小屋做义工时,曾写过一首歌。

                  《大冰的小屋》

                  月光慢慢升起,扔出一枚烟蒂,静静地呼吸

                  一个女人离去,留下落寞背影,碎碎的绣花裙

                  昏暗的灯光里,点上一支双喜,满地空酒瓶

                  一个男人闯进,穿件黑色风衣,背起满脸胡须

                  …………

                  人群都已散去,门环的撞击,清脆的声音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很安静,你我沉默不语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是安定,世界陪我一起

                  大冰的小屋,总有人离去,我们依然在这里

                  …………

                  时光荏苒,眨眼带走许多年,房租从四位数涨到六位数,丽江的民谣火塘日渐凋零,从当年的上百家到当下这唯一的一家。

                  小屋是最后一家民谣火塘,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只唱原创民谣。

                  有人说: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小木头房子。

                  按理说,佛弟子不该执念于斯,可我有九个理由守住它、护持住它。

                  给你讲一个最遥远的理由。

                  就从歌里的那个穿绣花裙的女人说起吧。

                  那个女人叫兜兜,眉目如画,是我见过的最白的女子。

                  兜兜脸色白得透明,白得担待不起一丁点儿阴霾。手伸出来,根根是白玉一般的色泽。不知道她是长发还是短发,不论室内室外,她始终戴着帽子,从未见她摘下来过。

                  她说话细声慢语,笑笑的,一种自自然然的礼貌。

                  我那时酷爱呼麦,热衷唱蒙古语歌曲,她问我:这是什么歌?

                  我说:蒙古语版《乌兰巴托的夜》

                  她轻轻地挑一下眉毛,眯起眼睛说:真好听……有汉语版么?

                  那时候兜兜歪坐在炭火旁,头倚在男人的肩头,火光给两个人镀上一道忽明忽暗的金边,她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打着拍子。跟随着吉他的旋律,两个人都微微闭着眼睛。

                  …………

                  来自旷野的风啊,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飘向远方的云啊,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

                  …………

                  男人眼中泪光盈盈一闪,稍后又慢慢隐退。

                  兜兜喊他大树,听起来很像在喊大叔,他40多岁的光景,新加坡人。

                  我和路平都对大树**莫名的好感。

                  这是个听歌会动情的男人,有一张温暖的面孔和一双厚实的手。他好像一刻都离不开她的模样,要不然揽着她,要不然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要不然把她的手搁在自己的手心里……好像她是只黄雀儿,须臾就会蹿上青云飞离他身边。

                  古人描述男女之情时,并不用“爱”字,而是用“怜惜”一词。

                  大树没有中年男人的矜持和城府,他对她的感情,分明是一种不做任何避讳的怜惜。

                  不论什么年纪的女人,被百般呵护宠溺时,难免言谈举止间带出点儿骄纵或刁蛮,兜兜却丁点儿都没有,她喜欢倚靠在他身上,好像他真的是棵大树,承担得住她所有的往昔和未来。

                  (二)

                  他们都爱小屋,经常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那时,来小屋的人一半是客人一半是歌手,经常是歌手比客人还多。

                  流浪歌手们背着吉他,踩着月色而来。有人随身带一点儿花生,有人怀里揣着半瓶鹤庆大麦,诗意和酒意都在六根弦上,琴弦一响,流水一样的民谣隔着门缝往外淌。

                  时而潺潺,时而叮咚,时而浩浩汤汤,时而跌宕。

                  靳松的歌最苦x,小植的最沧桑,大军的歌最温暖,我的最装x,菜刀的歌最奇怪,各种肾上腺素的味道。

                  那时候,菜刀已经开始在宁蒗山区的彝族山寨当支教老师。他在小屋当义工时基本的温饱有保障,去支教后却基本没有了经济来源,我让他每过几个星期回丽江一趟,把小屋的收入分他一部分当生活费。他知道小屋存在的意义,故而并不和我瞎矫情。

                  菜刀最初写歌是我撺掇的,我一直觉得他骨子里有一种很硬朗的东西,若能付诸音乐的话,会创作出很奇特的作品。他采纳了我的建议,边支教边写歌,后来制作了一张自己的民谣专辑,每次回丽江时,都站在街头卖唱、推销cd,打算用卖专辑cd挣来的钱给孩子们买肉吃。

                  他实在是没钱,手写的歌词单,封套也是自己用牛皮纸裁的,有的是正方形,有的是梯形,比盗版碟还要盗版,故而几乎没人愿意买。

                  一箱子碟卖不出一两肉钱,菜刀很受打击,一度有点儿沮丧。

                  有一天,菜刀从街头回到小屋后,情绪很低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闷着头,我随口问他今天的销量如何,他用手比出一个“0”,然后苦笑了一下,很认真地问我:大冰哥,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唱歌吗?

                  我说:啊呸,不就是碟片卖不出去吗,至于吗?

                  当着一屋子的客人的面,我不好多说什么,递给他一瓶风花雪月让他自己找酒起子。菜刀好酒,一看到啤酒眼里长星星,喝完一瓶后很自觉地又拿了一瓶,很快喝成了只醉猫。喝完酒的菜刀心情大好,他美滋滋地拿过吉他拨弹几下,高声说:接下来我给大家唱首原创民谣……

                  我说你省省吧,舌头都不在家了还唱什么唱。

                  他不听劝,非要唱,且满嘴醉话: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原创音乐告别演出了……以后我再也不唱自己写的歌了,以后大家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我唱五月天去……我唱twins(香港女子歌唱团体)去……

                  他弹断了三弦,把自己的作品唱了两首半,剩下的半首还没唱完就抱着吉他睡着了,不一会儿,呼噜打得像小猪一样。

                  菜刀年轻,众人把他当孩子,没人见怪,大家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我起身把菜刀横到沙发上睡,喝醉的人重得像头熊,好半天才搞定,累得我呼哧呼哧直喘气。

                  正喘着呢,兜兜说:菜刀的cd,我们要十张。

                  我吓了一跳,十张?

                  大树掏出钱夹子递过来,兜兜一边数钱一边悄悄说:别误会,我们是真觉得他的作品挺不错的,真的很好听,他不应该放弃。我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先买十张好吗?

                  她把钱塞进我手里,又说:明天等菜刀老师醒了,能麻烦他帮忙签上名吗?

                  菜刀趴在卡垫上一边打呼噜一边滴答口水,起球的海魂衫一股海鲜味,怎么瞅也不像是个给人签名的人。

                  那应该是菜刀第一次给人签名。

                  他借来一根马克笔,把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练了半天,往cd上签名时他是闭着气的,力透纸背。

                  他搞得太隆重了,像是在签停战协议。

                  兜兜接过专辑时对他说:菜刀老师,我喜欢你的歌,虽然发音很怪,但你的歌里有情怀。加油哦。

                  在此之前没人这样夸过他,我们一干兄弟在一起时很难说出褒奖对方的话,这算是菜刀靠自己的音乐获得的第一份认可。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直乐,菜刀老师像个遭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耳朵红扑扑的。他努力调节面部的肌肉,想搞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却怎么也合不拢嘴,没办法,菜刀老师的门牙太大了。

                  精神状态决定气场,此后菜刀的街头演唱充满了自信,虽然销量还是很差,但再没听他说过要放弃原创这一类的话。

                  他把那种自信的气场保留了很多年,他曾站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理直气壮地说:我写歌是为了给孩子们挣买肉吃的钱。也曾站在《中国梦想秀》的舞台上说:我是一个支教老师,但也是一个民谣歌者。

                  菜刀后来接连出了两张专辑,都是在支教工作的间隙写的,他的歌越写越好,第三张专辑和第一张相比有天壤之别,慢慢地,他有了一群忠实的音乐拥趸,也影响了不少后来的年轻人。

                  最初唆使菜刀写歌的人是我,最初帮他建筑起信心的人却是兜兜和大树。

                  兜兜和大树不会知道,若无他们当年种下的那一点儿因,不会结出当下的果。

                  有些时候,举手之劳的善意尤为弥足珍贵。

                  虽然我不确定他们当年买碟时,是否真的爱听菜刀的歌。

                  兜兜和大树还帮大军卖过cd。

                  大军是我的仫佬族兄弟,胡子男、音乐疯子、资深流浪歌手。我不喜欢结交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我认作兄弟的人一般都很二,大军是个中翘楚,他那时候刚干了一件二到家的事情——把累年16万元的积蓄取出来,倾其所有制作了一张专辑。

                  他的这张专辑叫《风雨情深》,塑封的外壳,铮亮的黑胶盘,制作精良、内外兼修,编曲和录音不亚于一个出道歌手的专辑品质。

                  但花了16万元啊!有这个必要吗?

                  我骂他败家,骂了半个多小时:你花一万两万做个好点儿的demo(样片)就得了,有必要把全部身家押上去吗?你有几个钱能糟蹋?一张碟你卖50元的话,得卖3200张碟才能回本。你能保证丽江天天不下雨吗?这里半年是雨季!你能保证琴被城管没收的时候碟片不会被没收吗?你又不需要打榜又不需要拿金曲奖,你这16万元等于是打水漂儿啊,吧啦吧啦吧啦……

                  我负责骂人,大军负责被骂,一边还笑眯眯地喝茶。

                  大军很包容地看着我说:可那是我自己写的歌啊。

                  我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好像他是个戴红箍的,我是个随地吐痰的。

                  新碟出来后,大军继续以卖唱为生,计划着攒够了钱再出第二张,他甚至已经把第三张碟的封面都找人画好了。我计算了一下投入产出比,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心狠手辣的理财经理,没有一个黑心理财经理的手段有大军对他自己狠。

                  不过说实话,大军唱歌确实好听,他有自己独特的嗓音和风格,老暖男一枚。

                  大军气场很独特,他在街头唱歌时简直可以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你若给他鼓掌,他是面带微笑宠辱不惊的。收钱时他**天经地义的理直气壮,他会说:哎呀,谢谢你支持我的音乐……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

                  每回听他说这句话,我都暗暗咽下一口血,眼前飞过一只乌鸦,尾巴上拴着个牌子,上面写着:16万元。

                  大军每次都强调自己碟片的播放质量,还真有较真的客人要现场验证的,有一个时期几乎是五分之一的比例。没办法验证人家就不买,交了钱的也把钱要回来,这对生意的影响比较严重,我劝他改改广告词,他不听,坚持认为自己的碟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来……可大马路上上哪儿找电脑去?

                  没想到电脑自动出现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大军街头卖唱时,兜兜和大树天天去报到,大树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张一张地帮买碟的客人验证碟片是否能放出声音来。兜兜坐在他旁边,细心地帮忙拆封又重新包装好。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之前是每五个人里才有一个要求验证,现在硬件设施一到位,几乎人人都要求验证,大树天天把电脑充满了电拿到街头,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废掉了光驱。

                  大军过意不去,请他们两口子吃饭,他们笑着拒绝,转过天来换了新光驱又来帮忙做验证。

                  我们一帮人都过意不去了,死说活说才说服他们赴一次宴,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一个不留神,他们悄悄埋了单。

                  (三)

                  我忘了兜兜和大树在丽江盘桓了多久,好像有一个多月,他们从客人变为友人,每天到小屋来报到,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他们在丽江的最后一夜,兜兜拿出一支录音笔,擎在手上录歌。

                  过了一会儿,大树也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手和那支录音笔。

                  手心朝上,轻轻地托住。

                  这一幕小小地感动了我,于是唱结束曲时,再次为他们唱了一首《乌兰巴托的夜》,蒙古语版加贾樟柯版,没用吉他和手鼓,加了点儿呼麦,清唱了六分钟。

                  别林特里,苏不足喂,赛义何嘞

                  也则切,亚得啦,阿木森沉么

                  别奈唉,好噻一亚达,嗦啊嗦

                  安斯卡尔嗒嗒啊,沉得森沉么

                  乌兰巴特林屋德西,那木哈,那木哈

                  啊哦陈桑,郝一带木一带木西,唉度哈

                  …………

                  游飘荡异乡的人儿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啊不要走

                  你知今夜疯掉的啊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歌儿轻轻唱,风儿静静追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大树貌似在轻轻颤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支空酒瓶被碰倒,轻轻叮咚了一声。

                  这首歌是我的挚爱,那次演唱是状态最好的一回,故而留了邮箱号码,请他们回头把电子音频文件发给我。

                  兜兜微笑着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伸出双臂,说:能拥抱一下吗?

                  拥抱?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尴尬,已被她轻轻揽住。

                  她把下巴搁在我肩头,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弟弟,谢谢你的小屋。

                  我说:客气什么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丽江?

                  兜兜轻轻笑了一声,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轻声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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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2)
                    她没说再见,拉起大树的手,转身出门。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扑簌在夜风中的那一角碎碎的绣花裙。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载有音频文件的邮件,以及一封短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音频文件在附件里,弟弟,真想再听你唱一次《乌兰巴托的夜》。

                    我懒,回信也只写一句话:文件收到,谢谢啦,有缘再聚,再见。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和谁都不可能比肩同行一辈子,再见就再见吧。

                    我与兜兜自此再未见过面。

                    有一年,有客人从西安来,一进门就满屋子上蹿下跳地大呼小叫:额们西安有一家酒吧和你这家酒吧简直一模一样。

                    我说:你个瓜怂,踩碎我们家的接线板了。

                    我心下略略生疑,但没怎么当回事。

                    小屋的前身是老年间丽江古城唯一一家花圈店,变身酒吧后被挖地三尺改成了个半地窖的模样,类似汉墓内室的棺椁模式,且四壁灰黄古旧,正宗的泥坯草砖干垒土墙……在整个丽江都是独一份,怎么可能在千里之外的西安会有个酒吧和我的小屋一模一样?

                    还有蜡烛塔。

                    你说的那家酒吧怎么可能有我们家这么大只的蜡烛塔?一尺半高呢,多少年来不知多少滴蜡泪生生堆积起的。

                    西安客人:真的真的,真的一模一样,墙也一样,蜡烛也一样,额没骗你……

                    我说:你乖,你喝你的啤酒吧,别bb了……

                    此后的一两年间,接二连三地有人跟我说同样的话,一水儿的西安客人,他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没错,那家酒吧和你的小屋一模一样。

                    一样就一样呗,未必我还要飞越半个中国去亲身验证。

                    我问他们那家酒吧的老板是谁,有人说是一对夫妻,也有人说只有老板,没有老板娘,老板好像是个新加坡人。

                    新加坡人,会是大树吗?

                    我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若大树是老板,兜兜怎么可能不是老板娘?

                    此时的丽江已与数年前大不相同,五一街上酒吧越开越多,像兜兜和大树那样肯安安静静听歌的客人却越来越少。好几年不见了,忽然有一丁点儿想念他们,我翻出兜兜的邮箱地址给她发邮件:

                    新酿的青梅酒,当与故人共饮,和大树一起回小屋坐坐吧,我还欠你们一首《乌兰巴托的夜》。

                    点发送键时,我心想,这么久没联系,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记得你了,这么冒昧地发一封邀请信,会不会有点儿自作多情了?

                    邮件发完后的第三天,一个男人推开小屋的门,他用新加坡口音的普通话说:大冰,来一碗青梅酒吧。

                    我哈哈大笑着上前拥抱他,我说:大树!你是大树啊!

                    我拽他坐下,满杯的青梅酒双手递过去,我仔细端详他,老了,明显老了,鬓角白了。

                    我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问他:大树,怎么只你自己来了,兜兜呢?

                    他端着酒碗,静静地看着我说:兜兜不在了。

                    (四)

                    兜兜和大树的那次丽江之旅,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远游。

                    大树和兜兜最初是异地恋。

                    大树工作在广州,兜兜那时做独立撰稿人,居住在西安。

                    两个人的缘分始于一家征婚网站。

                    在旁人看来,故事的开端并不浪漫,他们并没在最好的年纪遇见彼此。

                    兜兜遇见大树时已近30岁,大树已过不惑之年。

                    大树从小是家中的骄傲,在新加坡读完大学后,在美国拿了mba硕士学位,之后辗转不同的国度当高级经理人,人到中年时受聘于广州一家知名外企,任财务总监。在遇见兜兜之前他把大部分的精力倾注在事业打拼上,生活基本围绕着工作展开。

                    二人都是情感晚熟的人,在遇到对方之前,两个人好像都在不约而同地等待,从年轻时一直宁缺毋滥到青春的尾端,直到对方的出现。

                    很多事情很难说清,比如一见钟情。有人在熙攘的人群里怦然心动,有人在街角巷尾四目相对,也有些人像兜兜和大树一样,在虚拟空间里一见钟情。

                    其实世上哪儿有什么一见钟情,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你终于遇到了那个你一直想要的人而已。人海茫茫,遇之是幸,不遇是命。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想要的人,可惜大多数人在遇到对方时,己身却并未做好准备,故而,往往遗憾地擦肩。

                    万幸,兜兜和大树的故事没有这样的遗憾。

                    二人迅速见面,迅速地老房子着火,火苗不大,焰心却炙热。

                    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外貌协会成员,岁月已经教会了他们如何去包容和尊重,也教会了他们如何隔着皮囊去爱一个人的心灵,他们遇到的都是最好的自己。

                    这份感情好比煲汤,他们细火慢炖,一炖就是三年。

                    三年里虽然聚少离多,感情却与日俱增。

                    他爱她的知性和善良,她爱他的睿智淳厚,他们没吵过架,异地恋的后遗症在他们身上几乎不见踪影,这简直就是一个小奇迹。

                    很多情侣在年少时相恋,在摩擦和碰撞中彼此成长,他们不停地调整相处的模式,不停地适应对方的价值观,去悉心呵护一份感情,却总难免因为林林总总的琐碎矛盾而夭折。

                    也有些情侣就像兜兜和大树一样,心智成熟时方遇见,他们知道感情不是一味地迁就,也不是一味地依赖。岁月虽将容颜打折,却赋予他们积淀,他们明白自己爱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也懂得如何去对待这份爱。

                    兜兜和大树没有在最好的年纪相恋,他们在最适合的年纪彼此遇见。

                    兜兜那时蓄着一米的长发,背影如烟云,她写诗、画画、爱旅行,出版过自己的长篇小说,鹤立鸡群在世俗的生活中。和后来被段子手们冷嘲热讽的文艺女青年们不同,兜兜的文艺是一种脱凡的诗意和轻灵,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举手投足自有调性,和刻意表演出来的文艺范儿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她如古书里的那些女子一般,身上的人间烟火气不浓。

                    上天怎会让这样剔透的女人常驻人间。

                    你是否曾隐约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癫狂的力量瞬间便可颠覆一切,主宰这种力量的不知是哪些促狭而伟大的神明。

                    古往今来无数的例证在揭示着这些神明有多么的善妒,他们见不得十全十美,也容不下完满的人生,他们在建筑和摧毁之间不停地挥动魔杖,前一秒还岁月静好,下一秒便海啸山崩。

                    有人把这种力量叫作命运。

                    2008年11月18日,兜兜被确诊为癌症晚期。

                    疾病来得毫无征兆,发现得太晚,已是不治之症,从这一天起,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兜兜没崩溃,独自静坐了一夜后,她坦然接受了这一现实。

                    她拨通了大树的电话,如实告知病情,她说:树,医生告诉我康复的几率已经为零,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我们分手吧。

                    兜兜的态度很坚决,事已至此,她认命,但不想拖累别人,不想将大树的幸福毁在自己的手里。

                    隔着两千公里的距离,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

                    她说:树,你已经不年轻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抱歉,不能陪着你了,谢谢你这辈子给过我爱情。

                    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讲完这一切,电话那头的大树已是泣不成声。

                    兜兜说,大树不哭。

                    兜兜说,我们面对现实好吗?长痛不如短痛……

                    说着说着,她自己反而掉出眼泪来,她狠心挂断电话,设置了黑名单。

                    与此同时的广州街头,路人惊讶地看着一个热泪纵横的中年男人,他孩子一样呜咽着,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电话。

                    11月的岭南潮湿温暖,路人匆匆,无人知晓刚刚有一场雪崩发生在这个男人面前。

                    六个小时后,大树飞抵西安。

                    眼前茫茫一片,恍惚,恍惚的楼宇,恍惚的人影晃动。

                    末秋初冬的天气,他只穿着一件短袖衫却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快点儿,再快点儿,快点儿去到她的身边。

                    大树敲门时,眼泪再次止不住,中年男人的眼泪一旦开闸,竟如此磅礴,他哭得说不出话,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了手上,他死命控制着自己敲门的力度,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节奏。

                    兜兜打开门,愣了几秒钟,又迅速把门关上。随着大门砰的一声响,她的坦然和冷静崩塌了,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只是一味用背抵着门板。

                    “树……你为什么要来?”

                    大树强止住哽咽,把嘴贴近门缝喊:兜兜开门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我在,你不要怕。

                    兜兜说:树,我不会好了……我自己可以面对的,你快走吧,忘了我吧,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你不要犯傻……

                    声音隔着薄薄的一扇门传出来,却好似隔着整个天涯。

                    大树喊:兜兜开门吧,我等了40多年才遇到你,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用力地砸门,大声地喊,半跪在地上紧贴着门板不停地央求,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情绪失控让他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门的背后,兜兜不停地重复着:……你不要犯傻,树,你不要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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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猪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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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3)
                      几个小时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天亮了又黑,大树昏厥又醒来,临走时嗓子已经失声。

                      他没能敲开兜兜的门。

                      都说时间能改变一切,消解一切,埋葬一切。

                      兜兜相信时间的魔力,她祈求大树不要犯傻,唯愿他如常人一样在命运面前缄声,理智地止步,明智地离去,然后把一切交予时间。

                      “结局既已注定,那就早点儿忘记我,早点儿好起来吧。”

                      她时日无多,只剩这一种方式爱着他。

                      (五)

                      兜兜万万没想到,大树也只给自己剩下一种方式。

                      一个月后,大树辞掉了广州的工作,将全部家当打包搬到西安。

                      这是他事业上最黄金的时期,资历名望、社会地位、高收入……他统统不要了,不惑之年的男人疯狂起来,竟然比20岁的男生还要一往无前,他只要她。

                      大树没有再去敲门,兜兜已经入院,他百般打听,来到她的病床前。

                      她装睡,不肯睁眼。

                      他说:兜兜,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天吗?

                      他坐下,指尖掠过她的脸颊,他轻声说:我们在一起三年了,难道我会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吗?你放心好吗,我向你保证,我将来的生活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兜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再撵我走了。

                      他捉住她的手:你在一天,我陪着你一天,陪你一辈子,不论这辈子你还剩下多少时间。

                      泪水渗出紧闭的眼,兜兜挣脱不开他的手,哭着说:树,你傻不傻……

                      大树却说:兜兜,我们结婚吧。

                      2009年6月28日,两人在西安结婚。

                      事情变得简单起来了:死神给你指明了道路的终点,但爱人在身旁说:来,我陪你走完。

                      这条路好像忽然也没那么艰难了。

                      兜兜的身体状况越来越恶化,一天比一天苍白羸弱,遵医嘱,她开始住院静养,大树24小时陪着她。医院的生活单调,二人的话都不多,很多时候都是默默看着对方,看着看着,掩不住的笑意开在眉梢眼角。

                      她打针,他替她痛,医生叮嘱的每一句话他都当圣旨去遵守,比护士长还要护士长。

                      所有人都明白,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但大树认认真真地去做,就好像一切都还有希望。

                      有一天,大树帮她切水果,兜兜从背后揽住大树的腰,她说:树,趁我还走得动,我们旅行去吧。

                      她告诉大树,从20世纪90年代末起,自己一个人旅行过很多地方,漫长的旅行中,她曾遭遇过一个奇妙的小城,在那里人们放水洗街,围火打跳,零星的背包客拎着啤酒走在空旷的青石板路上,马帮的驼铃叮咚响,流浪歌手的吉他声在午后的街头会传得很远很远。

                      她说:树,你知道么?从2005年我刚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定居在那个小城,安安静静地一直到老……这个梦今生是无法实现了,但我想和你一起去晒晒那里的月亮。

                      兜兜说:大树,你帮我去搞定医生好吗?

                      兜兜此生的最后一次旅行去的丽江。

                      她已经很虚弱了,坐久了会眩晕,稍微走快一点儿就会气喘,大树揽着她,给她倚靠的支点,两个人站在玉龙雪山前吹风,坐在民谣小火塘里听歌,烛火映红了每个人的面庞,唯独映不红她那一脸的苍白。

                      木吉他叮咚流淌的间隙,她附在他的耳畔说:真好听哦,树,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真多。

                      她说:我们支持他们一下,买一些他们的专辑好吗?

                      临行前夜,她站在2009年的大冰的小屋里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她牵着大树的手走出小屋的门,踩着月亮溜达在青石板路上。

                      碎碎的绣花裙飘荡,她牵着他的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她轻轻说:树,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我好起来,我又何尝不想,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真的不想这样……听我的好么?回西安后不要那么在意治疗效果了。

                      她停下脚步,扳过他的肩膀:

                      你说过,我走以后你会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地生活,一直一直地好好生活,好吗?

                      她说:树,答应我,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那么多,你要替我好好去体会哦。

                      重返西安后的兜兜接受了化疗,她失去了如瀑的长发,体重下降到70斤,她开始服用泰勒宁,又名氨酚羟考酮片,适用于各种原因引起的中重度、急慢性疼痛,如重度癌痛。

                      剧痛的间隙,她攥着大树的手开玩笑说:在丽江还没事,一回来就痛成这样了,早知道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

                      她和大树都明白,以她当下的状况,已不可能再度横穿大半个中国去往滇西北了。医生暗示过,癌细胞已经扩散,兜兜随时都会离去。

                      时间不多了,他们静静地四目相望,默默地看着对方。

                      大树忽然开口说:兜兜,那我们就造一个丽江。

                      辞职后的大树早就没有了高薪,高昂的治疗费用已将两个人的积蓄消耗了大半,他拿出剩余的积蓄盘下一间50平方米的屋子,仿照大冰的小屋的模样,建起了一家火塘,命名为“那是丽江”。

                      一样的格局,一样的气场,一样的音乐,一样的墙壁和烛台。

                      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西安,门里是烛火摇曳的丽江。

                      兜兜最后的时光是在这间小火塘里度过的,最后的日子里,大树给了兜兜50平方米的丽江。

                      (六)

                      大树独行丽江赴约后的几年间,我曾数次路过西安,每次都会去那是丽江探望他。

                      那是丽江坐落于西安书院门旁的巷子里,招牌是倒着挂的,兜兜走后,大树悉心打理着那里的一切。

                      两个人的丽江,如今是他一个人的西楼。

                      古人说: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古人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说的都是黯然销魂的离愁。

                      我却并未从大树脸上看到半分颓唐,有的只是坦然的思念。

                      大树本名叫严良树,新加坡人。

                      他留在了西安,守着那家店,直到今天,或者永远。

                      大树履行着诺言,好好地活着。

                      兜兜天上有知,一定始终在含笑看着他。

                      兜兜生前主动签署了遗体捐献书,陕西省自愿遗体捐赠第一人。

                      她在日记里说:我有癌症,身上可用的器官只有眼角膜。但我的身体可以捐赠给医学机构做研究。这样自己可以发挥点儿作用,比让人一把烧光更有意义。

                      兜兜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逝于2010年10月22日。

                      她真名叫路琳婕。

                      命运对她不公,她却始终用她的方式善待着身边的世界。

                      兜兜当年用录音笔录制的那首《乌兰巴托的夜》,我收录进了自己的民谣专辑cd中,一刀未动,一帧未剪。第4分22秒,大树碰倒了一支空酒瓶,叮咚一声轻响。

                      我偶尔也会在小屋唱起那首《乌兰巴托的夜》。

                      不论旁人如何不解,唱这首歌时我一定坚持要求关掉灯,全场保持安静,谁说话立马撵出去。

                      我傲娇,怕惊扰了老朋友的聆听。

                      兜兜,我知道你曾路过小屋,只不过阴阳两隔,我肉眼凡胎看不见,但你应该听得到我在唱歌吧。再路过小屋时进来坐坐吧,如果人多的话呢,咱们就挤一挤,这样暖和。咱们和当年一样,围起烛火弹老吉他,大军啊、路平啊、菜刀啊、靳松啊,咱们轮流唱歌。

                      大军生了两个孩子了,他还是每天坚持着用自己卖唱挣来的钱给老婆买一条花裙子,他和以前一样,天天晚上都会去小屋坐一坐。菜刀还是穿着那件海魂衫,宁蒗的彝族小学之后,他又组织援建了德格的藏族小学,他现在是支教老师里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还是老样子,没出家,没去成布宜诺斯艾利斯,秉性没改,脾气没改,讨厌我的人和喜欢我的人和以前一样多。若非要说变化的话,只有一个:不知为何,最近两年越来越喜欢回味往事,哈,是快变老了吗?

                      当年你曾给过我一个拥抱,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脑勺,喊过我一声:弟弟。

                      你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说丽江变了,更商业了,小屋也变了,也开始收酒钱了。

                      我懒得解释也不想解释。

                      不管在游人眼中,当下的丽江有多么虚华浮躁,人心有多么复杂,房租有多么天价……你我心里的丽江都从未改变过。

                      其实你我眷恋的真的是丽江吗?或许只是一个叫作丽江的丽江而已吧。

                      世间美好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责任恪尽本分去护持好它。

                      我懂的,我懂的,我会尽力留住这间小屋子的。

                      六道殊途,不管你如今浮沉在哪一方世界,这算是咱们之间的一个承诺吧。

                      兜兜、大树,大树、兜兜。我一边想着你们的模样,一边写下这些文字,一边不自觉地哼唱起来了呢。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你远在天边却近在我眼前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好吧。

                      好的。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游牧民谣·菜刀刘寅《大冰的小屋》

                      游牧民谣·大冰《乌兰巴托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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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1)
                        毛毛捏着木头的手,对我说:“……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带松了,她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2007年夏天,你在厦门吗?

                        你在高崎机场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女人没?

                        你在厦大白城的海边遇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没?

                        (一)

                        马鞍山的午夜,街边的大排档。

                        毛毛捏着木头的手,对我说:……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带松了,她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木头哎哟一声轻喊,她嘟着嘴说:毛毛你捏痛我了。

                        毛毛不撒手,他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他眉开眼笑地指着木头对我说:我老婆!我的!

                        我说:你的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眼睛立马瞪起来了,大着舌头,左右睃着眼睛喊:谁敢抢我砸死谁!

                        我说:砸砸砸砸砸……

                        在我一干老友中,毛毛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他的社会标签定位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也当歌手,也开酒店,也做服装,也开酒吧,也弹吉他,也弹冬不拉,也玩儿自驾,也玩儿自助游……我的标签就不算少了,他的比我只多不少,总之,蛮神秘的一个人。

                        不仅神秘,而且长得坏坏的。

                        他是个圆寸宽肩膀的金链汉子,煞气重,走起路来像洪兴大飞哥,笑起来像孙红雷饰演的反派。

                        由于形象的原因,很多人不敢确定他是否是个好人,纷纷对他敬而远之。

                        他自己却不自知,和我聊天时常说:咱们文艺青年……

                        我心说求求你了,你老人家摘了金链子再文艺好吗?好的。

                        我婉转地跟毛毛说:咱们这种三十大几的江湖客就别自称文艺青年了,“文青”这个词已经被网上的段子手们给解构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喊人文青和骂人是一样一样的。

                        他皱着眉头问我:那我就是喜欢文艺怎么办?

                        我默默咽下一口血,道:那就自称文氓好了,不是盲,是氓……氓,民也,多谦虚啊。

                        他点头称是,转头遇见新朋友,指着我跟人家介绍说:这是大冰,著名文氓。

                        …………

                        我终于知道他们南京人为什么骂人“呆b”了。

                        除了有点儿文艺癖,毛毛其他方面都挺正常的。

                        他蛮仗义,江湖救急时现身第一,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不遗余力,事了拂身去,不肯给人还人情的机会。

                        2013年下半年,我履行承诺自费跑遍中国,去了百城百校做演讲,行至上海站时辎重太多,需要在当地找辆车并配套个司机。我抠,懒得花钱去租赁公司包车,就在微信朋友圈发消息,还好还好,人缘不错,短短半天就有八九个当地的朋友要借车给我。遗憾的是只有车没有司机——大家都忙,不可能放下手头的事情专门来伺候我。

                        我左手拇指不健全,开不了车,正为难着呢,毛毛的电话打过来了,他讲话素来干脆,劈头盖脸两句话电话就挂了:

                        把其他朋友的安排都推掉吧,我带车去找你,你一会儿把明天接头地点发给我,接头时间也发给我,好了,挂了哈。

                        毛毛和人说话素来有点儿发号施令的味道,不容拒绝,我也乐得接受,于是转天优哉游哉地去找他会合。

                        一见面吓了我一跳,我说毛毛你的车怎么这么脏?

                        他咕嘟咕嘟喝着红牛,淡定地说:从厦门出发时遇见下雨,进上海前遇见刮风,怕耽误和你会合的时间,没来得及洗车。

                        正是台风季节,整整1000公里,他顶风冒雨,生生开过来了。

                        这是古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啊,一诺千金,千里赴约。

                        事儿还没完,上海之后,他又陪我去了杭州。

                        我的“百城百校畅聊会”自掏腰包,盘缠紧张,他替我省钱,说他开车拉我的话能省下些路费。于是,从上海到杭州,杭州到宁波,宁波到南京,南京到成都,成都到重庆……

                        毛毛驱车万里,拉着我跑了大半个月,一毛钱油钱都不让我出。

                        有时候我想抢着付个过路费什么的,他胳膊一胡噜,说:省下,你又没什么钱。

                        都是兄弟,感激的话无须说出口,钱倒是其次,只是耽误了他这么多的时间,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毛毛说:时间是干吗用的?——用来做有意义的事情呗。你说,咱们现在做的事情没意义吗?

                        我说:或许有吧……

                        他说这不就结了吗?我又不图你的,你又不欠我的,所以你矫情个屁啊,有意义不就行了!

                        我:……

                        我白当了十几年主持人,居然说不过他,逻辑推衍能力在他面前完败。

                        从上海到重庆,毛毛时有惊人之举,都是关于“意义”的。我不想让毛毛只给我当司机,每场演讲的尾声都邀他上台来给大家唱歌。他本是个出色的弹唱歌手,不仅不怯场,且颇能引导场上气氛。复旦大学那场是他初次上场,他一上来就说:我上来唱两首歌,让大冰歇歇嗓子而已,大家不用鼓掌。

                        又说:我电焊工出身,没念过大学,能到这么高端的地方唱歌是我的荣幸,要唱就唱些有意义的歌,我好好唱……你们也好好听,这才有意义。

                        众人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一扫琴弦,张嘴是周云蓬的《中国孩子》: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毛毛的声线独特,沙哑低沉,像把软毛刷子,刷在人心上,不知不觉就刷忧郁了。

                        从上海刷到南京,从华东刷到巴蜀,《中国孩子》《煮豆燃豆萁》……这都是他必唱的歌。

                        毛毛和我的审美品位接近,都喜欢意韵厚重又有灵性的词曲,民谣离不开诗性,我最爱的诗集是《藏地诗篇》《阿克塞系列组诗》,诗人叫张子选,是我仰之弥高的此生挚爱。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一起分享,数年前我曾推荐毛毛读张子选的诗。他一读就爱上了,并把张子选的《牧羊姑娘》由诗变曲,百城百校的漫游中,他把这压箱底儿的玩意儿搬出来,数次现场演绎。

                        每次唱之前,他都不忘了嘚啵嘚啵介绍一下作者,我悬着一颗心,生怕他把人家张子选也介绍成文氓。

                        毛毛普通话真心不好,浓重的南京口音,他不自觉自知,介绍完作者后还要先把诗念一遍。

                        怎么办,青海青,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

                        怎么办,黄河黄,天下有你乱放的歌唱。

                        怎么办,日月山上夜菩萨默默端庄;

                        怎么办,你把我的轮回摆的不是地方!

                        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你在哪座山上;

                        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你在哪条路上。

                        怎么办,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么办,我与你何时重遇在人世上……

                        然后开唱。

                        唱得真好,大家给他鼓掌,他蛮得意地笑,不掩饰。

                        笑完了还不忘画龙点睛,他冲着场下说:……唱得好吧,你们应该多听听这种有意义的诗歌。

                        我汗都快下来了,我去年买了个表的,你这个呆b真不客气。

                        一般毛毛演唱的时候,我会让全场灯光调暗,让在座的每个人开启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大家都蛮配合,埋头调手机,一开始是几只萤火虫,接着是停满点点渔火的避风塘。

                        渐渐地,偌大的礼堂化为茫茫星野,壮观得一塌糊涂。

                        怎么办,青海青。

                        舞台上有你乱放的歌唱,

                        人世间有我用坏的时光。

                        (二)

                        我的身份标签多,故而演讲涵盖面较广,其中有一小部分涉及旅行话题,但弘扬的不是泛泛的旅行观。

                        我不否认旅行的魅力。

                        旅行是维他命,每个人都需要,但旅行绝不是包治百病的万能金丹,靠旅行来逃避现实,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现实问题的。

                        盲目地说走就走,盲目地辞职、退学去旅行,我是坚决反对的。

                        一门心思地浪迹天涯和一门心思地朝九晚五,又有什么区别呢?真牛b的话,去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关系,多元的生活方式永远好过狗熊掰棒子。

                        可惜,有些读者被市面上的旅行攻略文学洗脑太甚,不接受我的这套理论,在演讲互动环节中颇愿意和我争执一番。

                        我颇自得于己之辩才,社会场合演讲时很乐意针锋相对、剥笋抽丝一番,但大学演讲时碍于场合场地,实在是难以开口和这些小我十几岁的同学辩论。善者不辩,辩者不善,顾忌一多,往往让自己为难。

                        有一场有个同学举手发言:大冰叔叔,你说的多元中的平衡,我觉得这是个不现实的假设,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实例。每个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生活压力这么大,怎么可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关系?我觉得不如说走就走,先走了再说,我年轻,我有这个资本!

                        我捏着话筒苦笑,亲爱的,你一门心思地走了,之后靠什么再回来?

                        正琢磨着该怎么婉转地回答呢,话筒被人摘走了,扭头一看,是毛毛。

                        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女同学,说:你个熊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全场都愣了,他大马金刀地立在台上,侃侃而谈:

                        你年轻,你有资本,有资本就要乱用吗?能合理理财干吗要乱花乱造?鸡蛋非要放到一个篮子里吗?非要辞职退学了去流浪才叫旅行吗?我告诉你,一门心思去旅行,别的不管不顾,到最后除了空虚你什么也获得不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就是个例子!

                        一堆人瞪大眼睛等着听他的现身说法与反面教材。

                        他却说:你不是说没人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关系吗?我今年三十多岁了,过去十来年,每年都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旅行,其余的时间我玩命工作。我盖了自己的厂子,创出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搞了属于自己的饭店,我还娶了个漂亮得要死的老婆,我还在厦门、南京都分别有自己的房产……别那么狭隘,不要以为你做不到的,别人也就做不到。

                        当着两千多人的面,他就这么大言不惭地炫富,愁死我了。

                        毛毛力气大,话筒我抢不过来。

                        他接着说:……我不是富二代,钱都是自己一手一脚挣出来的,我也是背包客,可我的旅行从来没影响到我的工作,同样,工作也没影响我的旅行。旅行是什么?是和工作一样的东西,是和吃饭、睡觉、拉屎一样的东西,是能给你提升幸福指数的东西而已,你非要把它搞得那么极端干吗……

                        他忽然伸手指着我问众人:你们觉得大冰是个牛b的旅行者吗?

                        众人点头,我慌了一下,怎么绕到我身上了?要拿我当反面教材?

                        毛毛说:你们问问大冰,他当主持人、当酒吧老板、当歌手、当作家,他的哪项工作影响过他的旅行了?他旅行了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辞职了?什么时候一门心思地流浪了?总之,世界上达成目的的手段有很多,你要是真爱旅行,干吗不去负责任地旅行,干吗不先去尝试平衡……

                        毛毛那天在台上讲了十来分钟才刹住车,带着浓重的南京口音。

                        散场时我留心听学生们的议论,差点儿吐血。

                        一个小女生说:讲得真好,常年旅行的人就是有内涵,咱们也去旅行吧。

                        另一个说:就是就是,咱也去旅行,咱才不退学呢……下周什么课?咱翘课吧。

                        (三)

                        2013年的百城百校畅聊会是我和毛毛相处最久的一段时光。

                        与毛毛的结伴同行是件乐事,他说话一愣一愣的,煞是有趣。

                        他有个习惯,每次停车打尖或加油时,都会给他老婆打电话,他一愣一愣地说:老婆,我到xxx了,平安到达。

                        然后挂电话。

                        他报平安的地点,很多时候只是个服务站而已……

                        每场演讲完毕后,亦是如此,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老婆,今天的演讲结束了,我们要回去休息了,我今天唱得可好了,大冰讲得也还算有意义。

                        然后嘿嘿哈哈地笑几声,然后嗖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好奇极了,他是多害怕老婆查房,这么积极主动地汇报行踪,一天几乎要打上十来个。

                        毛毛蛮贱,明知我光棍,却经常挂了电话后充满幸福感地叹气,然后意气风发地感慨:这个人啊,还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好……

                        我说:打住打住,吃饱了偷偷打嗝没人骂你,当众剔牙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很悲悯地看我一眼,然后指指自己的上衣又指指自己的裤子,说:……都是我老婆亲手给我做的,多省心,多好看。

                        他又指指我的衣服,说:淘宝的吧……

                        至于吗?至于膨胀成这样吗?你和我比这个干吗?又不是幼儿园里比谁领到的果果更大。世界上有老婆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别人天天挂在嘴上献宝?

                        毛毛说:不一样,我老婆和别人老婆不是一个品种。

                        你老婆有三头六臂八条腿儿?你老婆贤良淑德、妻中楷模?

                        这句话我想喊出口,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斗嘴也不能胡吣。

                        说实话,毛毛的老婆确实不错。

                        毛毛的老婆叫木头,厦门人,客家姑娘,大家闺秀范儿,“海龟”资深服装设计师,进得厂房、入得厨房,又能干又贤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模样和脾气一样好,属于媒人踩烂门槛、打死用不着相亲的那类精品抢手女人。

                        总之,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总之,和毛毛的反差太大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非要说品种的话,一个是纯血良驹,一个是藏北野驴。

                        我勒个去,这么悬殊的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有一次,越野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听腻了电台广播,听腻了cd,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我说:毛毛,咱聊聊天儿呗,聊点儿有意义的事儿。

                        他说:好,聊点儿有意义的……聊什么?

                        我说:聊聊你和你老婆吧,我一直奇怪你是怎么追到她的。

                        他坏笑一声,不接茬儿,脸上的表情美滋滋的。

                        他很牛b地说:我老婆追的我。

                        我说:扯淡……

                        他踩了一下刹车,我脑袋差点儿在风挡玻璃上磕出包来。

                        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喊:这也有意义吗!

                        关于毛毛和木头相恋的故事一直是个谜。

                        我认识毛毛的时候,他身旁就有木头了,他们秤不离砣,糖黏豆一样。

                        毛毛和木头是从天而降的。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之前是干吗的,只知道他们驻足滇西北后没多久就开了火塘,取名“毛屋”。

                        毛屋和大冰的小屋颇有渊源,故而我习惯把毛屋戏称为毛房。

                        毛屋比大冰的小屋还要小,规矩却比小屋还要重,浓墨写就的大白纸条贴在最显眼的位置:说话不唱歌,唱歌不说话。

                        客人都小心翼翼地端着酒碗,大气不敢出地听歌。毛毛负责唱歌,木头负责开酒、收银。毛毛的歌声太刷心,常有人听着听着哭成王八蛋。木头默默地递过去手帕,有时候客人哭得太凶,她还帮人擤鼻涕。

                        不是纸巾,是手帕,木头自己做的。

                        她厉害得很,当时在毛屋火塘旁边开了一家小服装店,专门卖自己设计制作的衣服。款式飘逸得很,不是纯棉就是亚麻,再肥美健硕的女人穿上身,也都轻灵飘逸得和三毛似的。

                        毛毛当时老喜欢唱海子的《九月》,她就把店名起为“木头马尾”。

                        《九月》里正好有一句歌词是: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马尾正好也算是一种毛毛,颇应景。

                        毛毛江湖气重,经常给投缘的人免单酒钱,也送人衣服。他白天时常常拿着琴坐在店门口唱歌,常常对客人说:你要是真喜欢,这衣服就送给你……

                        客人真敢要,他也真敢送,有时候一下午能送出去半货架子的衣服。

                        他真送,送再多木头也不心疼,奇怪得很,不仅不心疼,貌似还蛮欣赏他的这股子劲头。

                        毛毛和木头与我初相识时,也送过我一件自己设计的唐装。

                        木头一边帮我扣扣子,一边说:毛毛既然和你做兄弟,那就该给你俩做两件一样款式的衣服才对。木头的口音很温柔,说得人心里暖暖的。

                        我容光焕发地照镜子,不知为何立马想到了《水浒传》里的桥段,不论草莽或豪杰,相见甚欢时也是张罗着给对方做衣服。

                        有意思,此举大有古风,另一种意义上的袍泽弟兄。

                        那件唐装我不舍得穿,一直挂在济南家中的衣柜里。

                        就这一件衣服是手工特制的。

                        好吧,其他全是淘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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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猪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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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2)
                          那时,毛毛经常背着吉他来我的小屋唱歌,我时常背起手鼓去他的毛屋打配合,大家在音乐上心有灵犀,琴声和鼓声水乳交融,一拍都不会错。

                          大冰的小屋和毛毛的毛屋是古城里最后两家原创民谣火塘酒吧,人以群分,同类之间的相处总是愉快而融洽的。

                          只是可惜,每年大家只能聚会一两个月。

                          毛毛、木头两口子和其他在古城开店的人不太一样,并不常驻,每次逗留的时间比一个普通的长假长不到哪里去。

                          然后就没影了。

                          我觉得我就已经算够不靠谱的掌柜了,他们两口子比我还不靠谱。木头马尾和毛屋开门营业的时间比大冰的小屋还少。虽说少,却不见赔本,尤其是木头马尾的生意,不少人等着盼着他们家开门,一开门就进去扫货,一般开门不到一周,货架上就空了,羡慕得隔壁服装店老板直嘬牙花子。

                          隔壁老板和我抱怨:违背市场规律,严重违背市场规律。

                          他说:他们家衣服到底有什么好的?没轮廓没装饰,清汤寡水的大裙子小褂子,怎么就卖得那么好?

                          我没法和隔壁老板解释什么叫品位、什么叫设计感,隔壁老板家靠批发义乌花披肩起家,店铺里花花绿绿的像摆满了颜料罐。

                          丽江曾经一度花披肩泛滥,只要是个女游客都喜欢披上一条花花绿绿的化纤披肩,好像只要一披上身立马就玛丽苏了。我印象里花披肩好像流行快七八年了,直到木头马尾素雅登场,才一洗古城女游客们的集体风貌。

                          木头说这是件好事,她说:这代表着大家的整体审美在提高。

                          我对这个看法不置可否,审美不仅是穿衣戴帽那么简单吧,她们披花披肩时听的是侃侃的《滴答》、小倩的《一瞬间》,为什么穿木头马尾时听的还是《滴答》和《一瞬间》?

                          为什么不论她们穿什么,都不忘了微信摇一摇、陌陌扫一扫?

                          我和毛毛探讨这个话题。

                          毛毛说:什么审美不审美的,那些又不是我老婆,我关心那些干吗?

                          他又说:你又没老婆,你关心那些干吗?

                          没老婆是我的错吗?没老婆就没审美吗?悲愤……好吧好吧,是的是的,我关心那些干吗?那我关心关心你们两口子一年中的其他时间都干吗去了?

                          毛毛回答得很干脆:带老婆玩儿去了。

                          我问:去哪儿玩了?

                          他说哪儿都去,然后拨拉着指头挨个儿数地名,从东北数到台北,有自驾有背包……

                          我悄悄问:天天和老婆待在一起不腻歪啊……

                          他缺心眼儿,立马喊过木头来,把她的手捏在自己怀里,贱兮兮地说:如果会腻歪,一定不是心爱的,心爱的,就是永远不会腻歪的。

                          木头问:谁说咱俩腻歪了?抽他!

                          我说:打住,你们两口子光玩儿啊,指着什么吃啊?

                          木头说:我们俩都有自己的工作啊,只不过都不是需要坐班的那种而已。另外,我们不是一直在开店吗?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开个小店,安个小家,这几年也就在五六个地方置办了七八家产业吧。每个地方住一段时间,打理打理生意,工作上一段时间,然后再一路玩儿着去往下一个地方,每年边玩儿边干顺便就把中国给“吃”上一遍了。

                          毛毛歪头和木头说话:大冰这家伙真傻,他是不是以为我们是光玩儿不工作的?

                          木头一脸温柔地说:就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老公有多努力多辛苦,抽他!

                          毛毛很受用地点头,说:咱们又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咱们平衡好咱们的工作和生活,走咱们自己的路,让别人爱说什么就说去吧。

                          这个“别人”是指我吗?

                          我说什么了我?我招谁惹谁啦?

                          我服了,拱手抱拳。

                          后来方知木头所言不虚,其他的不论,单说木头马尾这一项产业就远比旁人眼中看到的要出乎意料得多。我以为他们只开了滇西北这一家店,没想到连周庄都有他们的店。

                          其他的分店地址不多介绍了,我傲娇,没必要打广告拿提成,诸位看官自行百度吧。

                          如果对他们家衣服的款式感兴趣,可以顺便百度一下央吉玛,她参赛时穿的那几身演出服,好像也是木头店里的日常装。

                          百城百校畅聊会时,木头马尾正在筹备又一家新店。毛毛应该是扔下了手头的工作来帮我开车的,我应该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但他并未在嘴上对我卖过这个人情。

                          所以,我领情。

                          后来获悉,毛毛来帮我,是得到木头大力支持的,最初看到那条朋友圈信息的是木头,她对毛毛说:大冰现在需要帮助,你们既然是兄弟,如果你想去帮他的话,那就赶快去吧。

                          她只叮嘱了毛毛一句话,顺便让毛毛也捎给我:你俩好好玩儿,别打架。

                          俩爷们儿加起来都七十几岁的人了,打架?你哄孩子逗小朋友呢啊?

                          我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夫妻相处之道不算少了,各种故事都了解过,唯独没有遇见过这么奇葩的夫妻。

                          木头是个好老婆,她对“空间”这个词的解读,异于常人。

                          要是结婚后都能这么过日子,每个妻子都这么和老公说话,那谁他妈不乐意结婚啊!谁他妈乐意天天一个人儿上淘宝,连双袜子都要自己跑到淘宝上买啊?

                          好吧,我承认,当毛毛因为木头的存在而自我膨胀时,我是有点儿羡慕的。

                          不多,一点点。

                          我猜毛毛和木头的故事一定有一个神奇的契机,我对那个契机好奇得无以复加。

                          百城百校畅聊会结束后,我去马鞍山找毛毛两口子喝酒。我使劲儿灌毛毛酒想套话,他和他老婆乱七八糟给我讲了一大堆成长故事,就是不肯讲他们相恋的契机。

                          我一直喝到失忆,也没搞明白两个反差这么大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走到一起的。

                          毛毛只是不停地说:我们的结合很有意义。

                          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具体哪方面的意义啊?

                          毛毛卖关子不说。

                          木头也不说。

                          (五)

                          毛毛少年时有过三次离家出走的经历。

                          他生于长江边的小县城枞阳,兵工厂的工人老大哥家庭里长大,调皮捣蛋时,父亲只会一种教育方式:吊起来打。

                          真吊、真打、真专政。

                          父母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不太懂得育子之道,夫妻间吵架从不避讳孩子,他是在父母不断的争吵中长大的。

                          一切孩子的教育问题,归根到底都是父母教育方式的问题。

                          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大多脾气古怪,自尊心极强。毛毛太小,没办法自我调节对家庭的愤怒与不满,他只有一个想法:快快长大,早点儿离开这个总是争吵的家。

                          毛毛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在10岁。争吵后的父母先后摔门离去。他偷偷从母亲的衣袋里拿了50块钱,爬上了一辆不知道开往何处的汽车,沿着长江大堤一路颠簸。

                          第一个晚上住在安庆市公共汽车站。

                          因为害怕,他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50块钱偷偷藏在球鞋里。他累坏了,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发现球鞋还在,可是藏在鞋里的50块钱已经不见踪影。

                          作为一个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的孩子,他吓坏了,正站在车站门口惶恐时,耳朵被匆匆赶来的母亲揪住。

                          毛毛是被揪着耳朵拖回家的。

                          第二次出走则发生在一个夏天,他流浪了几天后,走到了一个叫莲花湖的地方。

                          好多人在游泳,他眼馋,但没有救生圈,随手捡了一块泡沫塑料就下水了……醒来时,一对小情侣正在扇着他的脸,着急地呼唤着他,旁边许多人在围观。

                          好险,差一点儿就淹死了。他再次吓坏了,想回家,揣着一颗心逃票回了家。

                          暴跳如雷的父亲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余地,他被吊在梯子上一顿暴打。

                          第三次离家出走时,他干脆直接从安庆坐船到了江西的彭泽县。

                          他在那里碰见了几个年轻人,他们说愿意给毛毛介绍一份工作,并带他去见老板。

                          老板反复检查着毛毛的手,对着旁边的人小声说道:这是个好苗子。

                          他们端来热水和肥皂,要和毛毛玩儿水中夹肥皂的游戏。

                          机灵的毛毛借口上厕所,绕过屋后小菜地,淋着小雨连跑带爬了十多里路,才混上了回安庆的轮船。弦一松,又累又饿的毛毛昏倒在船舱过道的板凳上。

                          一位好心的老奶奶用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在他的背上刮,刮了无数道红印才救醒了他。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方法叫刮痧。

                          他没成为小偷,也没稀里糊涂地死在客轮上,灰溜溜地回了家。

                          又是一顿暴打,吊起来打,瘀痕鼓起一指高。

                          毛毛一次一次离家出走,一次一次被吊起来打的时候,有一个叫木头的小姑娘在千里之外过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木头比同龄的伙伴们幸福得多,父母疼爱她,她在爱里长大,懂事乖巧,很小的时候开始也学着去疼人。她每周末去探望奶奶,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储存了一周的好吃的,捧到奶奶面前说:这是妈妈让我带给您吃的……

                          从小学开始,每晚爸爸都陪着她一起学习,妈妈坐在一旁打着毛衣,妈妈也教她打毛衣,不停地夸她打得好。母女俩齐心合力给爸爸设计毛衣,一人一只袖子,烦琐复杂的花纹。

                          爸爸妈妈没当着她的面红过脸。

                          在一个暑假的傍晚,爸爸妈妈在房间里关起门说了很久的话,门推开后,两个人都对木头说:没事没事,爸爸妈妈聊聊天哦……

                          长大后她才知道,原来是有同事带孩子去单位玩儿,小孩子太皮,撞到妈妈的毛衣针上弄瞎了一只眼睛,家里赔了一大笔钱。

                          高三那年,爸爸问木头是不是想考军校啊?当然是了,那是她小时候的梦想,穿上军装那该多帅啊。

                          体检、考试,折腾了大半年,市里最后只批下一个名额,市长千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木头抱着已经发下来的军装在房间哭了一整天,妈妈再怎么耐心地劝说都没有用,这是她第一次受伤害,难过得走不出来。妈妈关上门,搂着她的腰,附在耳边悄悄说:不哭了好不好?不然爸爸会自责自己没本事的,咱们不要让他也难过好吗……

                          木头一下子就止住眼泪了,她去找爸爸,靠在爸爸的肩头说:爸爸我想明白了,上不了军校没关系,我还可以考大学。

                          爸爸说,咱们家木头怎么这么懂事儿?

                          妈妈笑眯眯地说:就是,咱们木头最乖了。

                          第二年的暑假,木头接到了北京服装学院和湖南财经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爸爸妈妈一起送她去北京报到,爸爸专门带了毛衣过去,见人就说:你看,我们家木头从小就会做衣服。

                          木头考上大学的时候,毛毛刚从技工学校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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