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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ohuji
LV3 流浪的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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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之于我,是开启独立生活的第一站,更是一个出发与归航之城,像是太空中的母舰,它本身也是漂浮的,并不让人从内心有从属于它的安稳,却是每一次短暂停留的中转站;蛇口码头与皇岗口岸,是最熟悉的告别与重逢之地,好像只要哼一曲“长亭外,古道边”,它就会化为旧时的十里长亭。

    曾经把有些城市形容为伴侣,有些形容为情人。而深圳,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亲人,它一直在那里,在一起的时候让你感觉温暖,不在一起的时候偶有牵挂,却很难想起来去仔细打量一下他的容颜。最初,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象牙塔与真实世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职场新人的奔跑与绝望,这城市的风景,是下班时拥挤的公交车站,晚归途中车窗外的霓虹闪亮。很快离开,却离得并不彻底,每年都会从地球上某个角落飞回来,这城市的风景,是开会的酒店窗外的海浪,和总部办公室里打游击的小隔间。后来,小女诞生,暂停下流浪的脚步回来住了一年,这城市的风景,是家门口的体育馆,还有人潮拥挤的妇儿医院。

    这一次回国,我将重心安排在了深圳,说是重心,其实也不过二十来天。二十来天里,睁大眼睛看周遭风景,竖起耳朵听人们的拉扯闲谈,甚至买了一盆小植物,又给孩子们养了一条小鱼,每日赶场般赴各种新朋老友之约时,都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你喜欢深圳吗?

    人生大概常常会有这样的错位吧,生活的时候像是路过,匆忙而漠然;路过的时候,才懂得停下脚步,什么是生活。造成这种错位的,大概是年龄,更是心境。

    离开的时候,小盆里的植物,眼见着长出了不少新叶子。



    一座城市,可定义的风景有太多,如果说最直观的繁华,中国这几大一线城市,早已在世界领先水平,就连世界著名的曼哈顿天际线,跟深圳上海比起来也不过尔尔。在深圳,当年创下深圳速度的地王大厦,这些年也早已被一栋又一栋新楼刷新深圳最高楼的记录,这次回深暂居朋友家空出来的一套房中,刚好面对最新的深圳第一高楼,尚未投入使用的平安大楼,许多次透过火红的凤凰花的间隙仰视,那楼的尖顶已然穿越云霄。深南大道两边的摩天大厦鳞次栉比是老故事了,深圳湾畔的混凝土森林又开新篇。


    (华侨城创意园)

    只不过,高楼大厦的城市风景,与人们在其间的生活,联系并没有那么紧密……说起生活的感受,曾经我觉得,一座城市要让人爱起来,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是某种特别的树,它在萌芽落叶、花开花谢之间为你标记你在这城市的时间,一年一年,物换星移,就像樱花之于武汉,梧桐之于南京,另一样则是一条河或一面湖,它用很多个沿之漫步的清晨或夜晚,为你铭刻属于这城市的思考,告诉你谁是能够陪伴你走很远、聊很多的人,就像西湖之于杭州,员筜湖之于厦门。

    六月正是木棉与凤凰花开时节,没有专门的赏花地,随便哪条马路边,抬眼就见到一群群燃烧的火鸟停驻在绿色的云朵上,热带海边的湿润空气使得这里的花花草草有着极高的色彩饱和,天晴时蓝天白云作背景,画面很是干净;老城区蛇口的街道上,大花紫薇也正盛开,一眼望去,紫色的云一直远远飘到街的另一头;华侨城创意园附近的街道上,小儿陪我去见朋友,一直在抬头数着那些直接结在树干上的巨大菠萝蜜;在朋友家的小区里,孩子们在草坪上奔来跑去捡拾零落的鸡蛋花,兴奋地嚷嚷着,“我们现在是在夏威夷吗?”;傍晚去小区周围散步,竟然遇到好大一棵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莲雾,粉中带红的塔形果实被大雨敲落,地上一条粉色的小溪,落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上,小树枝间一个两个粉嫩的精灵……


    (凤凰花开,为城市画布抹下的浓烈色彩)

    (莲雾满地)

    (落在灌木丛上的莲雾)

    (零落的鸡蛋花)

    所有这些美好,从前那个二十来岁的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至于水,那时对深圳更是失望的,虽然城市有大梅沙小梅沙海滩,但狭长的城市地形导致了海滩并不是日常可以亲近的去处,在那时苛责的眼中,这城市内竟没有一处像样的水,浑浊的新洲河治理叫了多年也没能治理起来,深圳湾更像是一个淤泥的滩涂,密密麻麻挤满捞虾补蟹的小渔船。离开的这些年间,深圳湾已然变成一个十分受欢迎的滨水休闲地带,适合骑行和徒步的13公里步道,我不止一次看到深圳的朋友们发在朋友圈中的关于这条步道的美景,海面的日出,洒向栏杆的夕照——那正是我深以为一座可爱的城市必不可少的水景呀。新洲河依然不算治理成功,河水依然呈浑浊黄绿,但跨河的小桥上种了好多花儿正在怒放,悄悄为它做了一点掩饰,我第一次沿着新洲河走了一小段,河岸步道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钓鱼人正在拉钩,还有一个看起来有心事的姑娘,久久坐在河边,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有一只蝴蝶一直在她旁边的黄色小野花上流连,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再看看这姑娘,便觉得,纵有心事,有一处无人打扰的河边野花地可以埋头,也是一种慰藉。


    (新洲河和平安大楼)

    其实,人们生活在哪座城市,更多在于事业、教育那些让人更好地“活着”的因素。前些年流浪的年代里,我和蒙先生一直在讨论一个不变的话题,回国去哪个城市生活?对深圳,是有种逃离的远望,只是该去哪里,讨论了许多年也没有答案。这几年看各种报道,再次讨论起来时,恍然意识到,深圳,大概已经能够算是国内相对最宜居城市了,别的不说,直到2016年的今天,它居然还常有奢侈的蓝天白云,已是千金不换。


    (这个城市有蓝天白云凤凰花开)

    后来我跟一位神交多年的博友第一次见面,从蛇口的海上世界出发,沿着海边栈道走了很远,从那时都在满世界流浪,到后来各自拖儿带女偏安一隅,我们有着类似的生活轨迹,我问已经在全世界几乎每个大洲生活过的她,你喜欢这个城市吗?她说,如果只讲国内,深圳可以算是最喜欢的城市了。她几乎不出蛇口,那里是最老最市井的深圳,也是最新最适合外国人居住的深圳。

    面对“是否喜欢深圳”这个问题,我见到的几乎每个朋友,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原因各不相同,除了蓝天白云与干净的空气之外,有人觉得这城市包容,有人觉得这城市相对公平,不需要那么多的背景与势力,只要足够努力,也能看到希望,更有创业的,对这片如今被称为“全球创客之都”的土地上全民创业万众创新的氛围,表示十分满意。

    从这一点来讲,深圳倒是与美国有些相似。它没有历史,1970年代末开始从一个小渔村发展起来,有种移民城市特有的相对公平,好汉不提当年,英雄不问出处,普通话与白话并存,方言也不受歧视,哪怕住在华侨城香蜜湖豪宅里的那些业主们,在他们来到深圳的最初,不少人也有过大冲村上下沙的农民房经历,少了许多牵绊,就多了效率的提升,所以有了1980、90年代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


    (深圳的街道)

    只是,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复古派文艺青年,该怎样喜欢这样奔跑着的城市?常常加诸“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之类的标签,对这个三十年前还在背山面海的小渔村,隐约间大概还有种不屑的偏见。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错误地将令人踏实的责任,托付给了一座城市。



    回到深圳的第一个清晨,被时差折磨,在住处周围乱转等待银行电信等各种营业厅开门,突然看到一处庙宇——在这高楼林立间,居然还隐藏着一座小庙,说隐藏绝不恰当,橙黄色的老建筑没有围墙,与四周商场的繁华与城中村的逼仄形成鲜明对比,行人神色冷漠匆忙来往,这天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庙内香火旺盛。

    果真是大隐隐于市啊。福田区委这一带,我从前也常来,从来没有注意到它。


    (深圳石厦村杨侯宫)

    (路口小庙的虔诚敬香人)

    这座三间两进有天井的小庙宇叫杨侯宫,供奉的是北宋的护国忠臣杨家将之杨六郎。庙宇始建于清朝,在十年浩劫中当然被以万恶的四旧为名而铲除,被推倒的建筑部件,却被当时的石厦村民悄悄藏好保护起来。所以,我们如今看到的杨侯宫虽然是重建,但古香古色的屏风还是庙宇始建时的原物,两百年的历史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个故事,活脱脱类似波兰华沙老城的命运。


    (年轻城市里的清朝遗物)

    我比较好奇的是,杨家将的故事发生在中原一带,跟深圳又有什么关系呢?为此特意重访几次,与守庙的大爷攀谈,又回去查资料,发现,当时的石厦村中重要的两族分别是赵姓和潘姓,最初迁至石厦的赵文旭赵养石兄弟,正是大宋皇家后裔,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作为对赵家宋赤胆忠心的杨家将,为何会千里迢迢被供奉在这里。六郎庙开放坦荡,庙内香火也是随意取用,石厦村中另有一处潘姓家祠,同样被包围在市井楼房车水马龙间,但平时四门紧闭,只对族人祭祀开放。

    因为这点发现,又顺着发现了深圳与大宋的另外一点关联。当年南宋王朝大势已去,末代忠臣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躲避元兵追击,走投无路时在崖山跳海殉国,正史只写到这里,后来据传有身配玉玺的黄衣童尸漂至深圳赤湾,群鸟覆尸天呈异象,被古寺僧人发现,礼葬于山麓之阳,此事在赵氏族谱《帝昺玉牒》有载。就在今天的南山区赤湾,尚有1911年旅港赵氏后裔重修的宋少帝陵,1982年赤湾深水港建设时在草丛林木间被人发现,加以修缮至今。

    复古派文艺青年哪有不爱我大宋朝的呢?东西二京,魂牵梦萦,避世的临安,也是心神俱往,知道这段野史后,我有心去蛇口一探少帝陵冢,虽终未成行,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感慨,何曾想过,十几年后回来,竟在我年轻的深圳,找到大宋的影子。

    多年后与这座城市的重逢,并不像我以为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回忆,心境不同了,反而是以初生般的目光重新打量。我第一次留意到那些身边的寻常细微中也有的许多美好,第一次发现,年轻如她,也能给人历史的感动。


    (深圳石厦村潘家祠堂)

    再想一想半生追寻的远方,目的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转了一大圈,走过许多城,再次回到起点时,恍然意识到,在这里生活的每个阶段,眼中看到的都是不同的城。对城市压根视而不见的时候,心中本来就是一片荒芜。

    “城市犹如梦境”。卡尔维诺借马可波罗之口,对城市有最诗意的描述。他说,“你喜欢一个城,不在于它有七种或七十种奇景,只在于它对你的问题所提示的答案。或者在于它迫你回答的问题,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提问一样。”

    我愿意理解为,我们看到的城市,只是我们心境的投射,城市的存在立体而斑斓,可我们只选择其中最想看到的片段,我们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并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在那座城市里生活时的自己。

    义山诗人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马可波罗还说,那城确实存在,而它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它只知道出发,不知道回航。

    不过,总有一些出发时不知道的事情,回航时,才开始慢慢清晰。


    (天井是过去,井外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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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艺,文采真好,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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