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别离 一九四二年十月中旬 门窗全都打开了,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一眼便能望见外面环廊上,被闪电照亮的花厅的角角落落,还有那一排排背着枪,身着灰蓝色国军军装,站的标直的士兵,天穹掠过一道道铁划银勾的闪电,云层中闷雷滚滚,雨却迟迟未下,山雨欲来风满楼,一阵阵卷带着水腥味的疾风呼啸的穿过人群,直扑大厅,吹起站在大厅中央的陆鹤声肩披的黑色斗篷,猎猎作响,陆鹤声神情有些漠然,目光却透露出异乎寻常的坚定,盯着花厅里那一张张年轻的脸,眉头微锁之际,似乎涌现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悲伤。 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小福子,他记得小福子五年前来他家的,他那时只有十二岁,父兄在守太原时战死殉国,当时作为国民革命军七一九师团长的陆鹤声把他接到自己的宜都老家,他印象中的小福子很争气,他不希望小福子上战场打鬼子,想为他们家留后,他要资助小福子出国上学,可小福子死活不干,苦求着要上前线为父兄报仇,陆鹤声给了他参军的机会,他也很努力,打仗卖命,屡立战功,他也有福气,几十场仗下来未受片伤,但这次------陆鹤声咬了一下后糟牙,攸的转过身去。 正厅主位右边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宝石蓝湖洲锦缎旗袍,盘着长发,容貌皎好的少妇,她左手专注的摇晃手里的货郎鼓,发出节奏轻快的彭彭声,逗着抱在怀里,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屋外雷声滚滚,那婴儿却不被惊吓的哭闹,而是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想去抓妈妈手中的小玩意儿,不时发出咯咯的稚嫩笑声。 这一切看在眼里,陆鹤声凡心泛起一层酸楚,叹喟道:“碧荷、你怎么不听劝,我已经安排好了车,你马上带琥娃走。”
被称作碧荷的少妇抬头端详他,脸色似有些不以为然,道:“这些年了,跟着你什么风浪没见过,土匪把我绑上山我也没怕过,怕什么小鬼子。” 陆鹤声微微一怔,盯着碧荷看了会儿,他明白他夫人的犟强性格,这个军旅世家出生的女子,在家当闺女那会儿,仗着父亲荫庇,在戏院子看戏,能为了争一个好位子掏出枪来指人家头,把人家吓的尿裤子。如今自己生死一线,让她别自己而去,实在大违她本性。陆鹤声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般的说“不行,这次真的不行,必须马上走。”突然又顿住脚,望着碧荷道:“这次不一样,日本人不顾日内瓦战争公约,公然使用毒气弹,我军伤亡惨重,汉口已经沦陷,宜昌也坚持不了多久,你不走就来不及了。” 碧荷道:“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话一出口,碧荷就知道说错话了,又低下头爱怜的看怀里的孩子。听着丈夫振振有词的说:“我陆家自古忠烈,夷陵是我陆家人祖祖辈辈守护的地方,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我这个师长携眷遁走,后人会怎么看我,陆某又有何颜面见祖宗于地下。”
碧荷黯然道:“那孩子怎么办?” 女人最能打动男人的托词,莫过于孩子,陆鹤声闻妻子之言,也不由看着襁褓中的琥娃,他才十个月大,小脸红扑扑的像小苹果般,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陆鹤声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抱起他亲两口,可表面上却显得无恸于衷,嘴里嗫嚅着说:“家国难两全,国难当头,不行,不行。”碧荷咬着嘴唇,眼圈一红,泪水泫然欲滴,陆鹤声心中更是难受,他沉默片刻,嘎声道:“碧荷,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你走吗?我现在面对的,不仅是日本人,还有中央政府的军统特务。” “军统特务,他们找你干什么?” 陆鹤声探手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件,递给碧荷,碧荷放下货郎鼓,接过文件,一脸疑惑的展开,只见文件上简单的写着几行字:
特电,日寇东进,我军失利,此国家难危存亡之际,兹令夷陵第五战区二十一师师长陆君,取舍中间,不复迟疑,即采用七号方案,驱逐入侵敌寇 湖北军区司令部令。
短短一纸电报,碧荷却看的一脸惊恐难禁,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她声音微微发颤的问:“他们,他们要你用那些东西打日本人?”
陆鹤声点头不语,神色惶然。 “那你打算怎么办?” “绝不!”陆鹤声斩针截铁的说“千年前我们陆家已经铸成大错、这次绝不,就算赔了性命,我宁可血战到底,这种荒唐的命令,我也不奉命。” 碧荷还要说什么,陆鹤声摆手制止,说:“陆氏后人世代守护夷陵,唯因陆氏欠宜昌百姓太多,也是要一直守护那个秘密,祖训萦耳,鹤声不敢枉顾。我也想过,日本人那怕攻陷宜昌,他们到底还是人,日本人是想要征服,而不是毁灭。如果按军部的意思,那是要玉石俱焚了,千年前的故事又要重演,所以绝对不行。” 陆鹤声伸手抚摸妻子的头发,目光温柔的再碰碰琥娃的小脸,说“我是军人,国难当头,我即不肯负天下人而取富贵,唯有一腔热血,报效国民,碧荷,你我夫妻一场,但求你保住我陆家唯一血脉,为夫九泉之下,亦可含笑。” 碧荷心中一酸,只觉得喉间哽咽,脸贴在陆鹤声的宽阔胸膛上,无语落泪。她心中再有万般难舍,却也知道事在必行,不得不与夫君分离。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身穿褐色马褂的老仆张叔提着一只皮箱,手里还拿着一个用青布包裹住的长形物件,匆匆走了进来,将箱子放下,把长形物件给了陆鹤声,低声道:”老爷,都收拾好了,快叫夫人带少爷走吧。“ 陆鹤声接过长形物件,目光悠长的用手轻抚一遍,咬咬牙,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将物件递到碧荷手里,道:“碧荷,一切都拜托你了,拿好它,和琥娃一起去台湾,如果,如果上天眷顾,我们夫妇总能够再见,不然,也算陆某替祖先还了欠下的债。” 随后陆鹤声不再看妻子一眼,转身走向堂外,站在风雷飒然的屋檐下,目光来回扫视了一遍 标枪般直立的士兵们,最后落在小福子身上,随即大声道:“李副官,出列!” “有!”小福子一脸疑惑的挺身出列,看着自己的老上司。 陆鹤声道:”你带几个兄弟,保护夫人和少爷离开湖北,稍有差池,老子唯你是问!“ 小福子瞳孔一缩,立即大声说:“我不,兄弟们都在前面拼命,我才不。。。。。。” 话音未落,陆鹤声脸色一沉,厉声道:“别给老子磨叽,老子一家的性命都交到你手里还不够,马上动身,再罗嗦老子毙了你!” 小福子低下头,小声说:“是,师长,我,我送夫人和少爷到江边,我就回来。” 陆鹤声没好气道:“随你。” 小福子跨步入厅,走到碧荷身边,道:“夫人,请。” 碧荷看着陆鹤声的高大背影,不禁心中大恸,冲上去叫道:“鹤声。” 陆鹤声却不转身看碧荷和儿子,从腰里抽出勃朗宁配枪,反手递给妻子,挥挥手。 碧荷一咬牙,夺过枪,抱着琥娃,冲出了屋子,小福子示意两个士兵提了箱子,拿着长形物件,随后追了上去,碧荷撞开一层层的士兵,冲到大门前时,忍不住转过脸来,想再看一眼,只看一眼也许今生再也无法相见的 丈夫 ,雷鸣电闪之间,她的夫君,还有花厅那一排排的士兵,都像极了黑暗中的石像,就如秦兵佣一般,深沉,古老,意思深远的让人觉得疲惫。
“鹤声,陆家的秘密,就在琥娃这一代,作个了结吧。”碧荷心里说完这句话,便即跑出门外,外面停着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小福子已经站在汽车边,替她拉开车门,碧荷进到车内,小福子坐在碧荷左边,道:“开车” 汽车长鸣三声,算是对门内的师长致最后的敬礼,随后消逝在风雷大作的暝沉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