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逼近40℃的天气里,一些离家千里的大学生拉着行李奔走于深圳街头各大中介,只为争取一份时薪20元左右的工作。有些职位,时薪甚至低到个位数。
每到夏天的这个传统用工旺季,珠三角大大小小的工厂就会迎来来自湖南、江西、广西、河南等地的大批学生。一车一车的稚嫩面孔,先后补充到流水线成为新生力量。
21岁的渺渺来到离家2000公里外的深圳赚取大学生活费,却被介绍到东莞一家玩具厂,还因胶水过敏患上急性支气管炎,“差点活不到开学”。因为身体原因提前离职的她,扣除各项杂费后时薪不到9元。
包吃包住的工厂,是这些目前缺乏专业技能和工作经验的学生积攒学费、生活费的重要渠道。
那些在社交媒体上赞美夏天的年轻人,分享着海边、落日、livehouse......对另一些00后来说,这个夏天的记忆只有进厂、打工、做核酸。
在深圳这种一线城市,你很难找到月薪3000元的农民工,但月薪3000元的大学生暑期工遍地都是。
今年市场需求遇冷,这个暑假来深圳打工的学生们遭遇了工价新低——市面上甚至出现了8、9元时薪的工作。
面对一天一个工价的混乱局面,14元1小时的工作,也有一堆学生挤破脑袋往前冲。
[color=rgb(153, 153, 153) !important]和其中一家中介的对话
来自甘肃庆阳的渺渺趁着暑假来到深圳,希望赚取大三开学后的生活费。像她这样一个人来到陌生城市的大学生,很多会通过中介寻找进厂机会。
一开始她的目标非常明确:直奔富士康。但21岁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进厂之路如此坎坷。“6月30号到7月8号期间,我每天都在找工作。”
整整9天、经历7家中介,她还是没能顺利进厂。23岁以下的学生要想进富士康,得提供连续3个月以上的工资流水,或者拥有大专毕业证。渺渺没有工资流水,并且还在读大学,就这样被拦在打工圣地门外。
找工作期间,她几乎把能踩的坑全部踩了一遍。首先是培训费,护理专业在读的她刚到深圳就被介绍了一份核酸采样工作,但对方要收200元培训费,“我转头就走”。对中介来说,这笔按人头收取的培训费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color=rgb(153, 153, 153) !important]中介称有180人交了培训费
其次是抵押身份证。有2家中介在找工作期间都收走了她的身份证,直到她明确提出自己不干了,才把身份证要回来。
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无奈之下,渺渺随意走进路边一家中介,被带到东莞的一家工厂里,负责用胶水粘玩具,合同上承诺每小时工资12元。
即便如此,在她吐槽暑期工难找的那条小红书评论区,依然充斥着大量渴望进厂的大学生。
- “你好,请问富士康暑期工是不招了吗?”
- “正式工怎么进啊?”
- “流水是去年的可以吗?”
- “姐妹你的中介是谁啊?”
来自河南驻马店、同样21岁的小亮与渺渺比起来,进厂之路相对顺利。在专升本考试结束的第二天,他就坐火车来到深圳。小亮说成绩不是问题,但一万多元的学费是个难题。知道家里可能负担不起,他决定自己解决。
[color=rgb(153, 153, 153) !important]路边的一家中介
刚来深圳那几天,小亮遇到了不少像自己这样从外地来深找暑期工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来自湖南、江西、广西等邻近省份,“有些人的父母也在深圳打工”。
翻看同龄人的朋友圈,不是在旅行就是在去旅行的路上。“要不是生活所迫,谁不想在家吹空调。”可在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落后的家乡,暑期工职位寥寥无几。“深圳这边工资高,机会也更多。”
在就业市场,这群时间有限、技能有限、空有一身力气的在校学生没有太多选择。相较于服务员、促销员,包吃包住的工厂几乎是短期内攒钱的最优解。小亮找工作的时候见过一个进厂4次的男生,“他大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赚的”。
但今年很多工厂用工状况接近饱和,基本不再接收学生。“很多厂招人的时候都要提供非学生证明,如果是学生工价就压得很低。”
因为实在找不到暑期工,小亮只能假装以正式工的身份应聘,才顺利进入深圳一家制造打印机的工厂。“其实我也没有工资流水,厂里检查的时候没有特别计较,就放我进来了。”
在厂里,工资是唯一的盼头
“穿上无尘服和劳保鞋,就像把自己装进了一个罩子里。”
除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午饭,上班时小亮没有其余休息时间,相对封闭的环境让人不自觉变得压抑。“一开始非常不习惯。”
“厂里对品质把控比较严,如果做得不好还可能会被警告、记过甚至辞退。”这与他想象中的流水线有着不小差距。“没有那么轻松,所有人工作的时候都是全程站着,哪怕手头暂时没有活儿。”
曾有网友调侃上班是坐牢的平替。做过5、6份兼职的小亮,进厂后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工作的自由度太重要了。”
在第一周适应期后,小亮发现自己在一成不变的环境中渐渐变得麻木,甚至失去奋斗的动力。此时距离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还有一段时间。他下载了一款记账软件,把工资换算成当日的收入,每天睡前记上一笔。
晚上躺在宿舍,一旦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他就打开手机看上几眼。随着页面上的数字不断增加,好像生活又有了盼头。小亮甚至开始期待加班。“第一次晚上加班的时候正好遇上星期天,一小时的工资就有38元,那天挣了400多。”这是他进厂后收入最高的一天。
但不是每个人都期待加班。
小亮在厂里遇见过一个今年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她打工更多是为了锻炼自己,逃避在家里和爸妈“相看两相厌的日子”。小亮佩服她的勇气,也羡慕她的洒脱。“她有个周末还抽空去海边玩了一天。”这是一心攒钱的他无法实现的。
作为新员工,小亮能拿到3300元的底薪,算上1000元新人补贴、300元全勤奖以及50元/天的晚班补贴和偶尔的加班费,每个月工资能拿到5000多。“两个月就能把学费赚得七七八八。”
小亮是幸运的,他在这个一万多人的大型工厂顺利实现了最初的目标。而渺渺的经历,更像是误入血汗工厂的女大学生。
被路边的中介带到东莞一家玩具厂之后,她开始了每天用胶水粘玩具的生活,经常一坐就是一天,还要被迫加班:工作时间长达11.5小时,只有中午一个半小时的午休能稍微透透气。
车间没有空调,几乎不消毒,扫地也只是简单清理地上的垃圾。“在工位待一天,脸上一擦,卫生纸都是黑的,据说车间只有过年放长假的时候才会清洁。”
漫长而琐碎的日子里,连食物都不让人抱有任何期待。“厂里伙食特别差,说是一荤一素,荤菜也做得像素菜一样:萝卜炒肉几乎没有肉,仅有的几块肉都是肥肉。”
更糟糕的是由于长时间接触胶水,渺渺因胶水过敏引发急性支气管炎。“鼻塞,全身酸痛,还流鼻血,整晚咳得睡不着觉。”厂里对她的遭遇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补偿,说是我个人原因,同事说他们刚来也会咳嗽,但没有我严重。”
车间没有空调,宿舍也没有空调。长时间待在闷热的环境中,渺渺的手臂、脖子、后背都长了痱子,“差点活不到开学”。虽然距离赚够大三的生活费还有不小差距,为了身体考虑,她决定提前离职。
听到工资的那一刻,她傻眼了:干了19天、213.5小时,离开时只能拿1767元。“他们说做不满合同期,每小时只有9元,又扣了50元保险费和105元水电费。”
不到9元的时薪,让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读书再苦,没有打工苦
在北方长大的渺渺形容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状态是漂泊在外,无家可归。“回家赚不到钱,反而会花钱,也不会有人给我钱。”
高中毕业后,除了考驾照的那个寒假,渺渺每个假期都在兼职:卖鸡爪、搞地推、超市促销、KTV服务员、派单员、游乐场收银员、饭店服务员、采摘黄花菜、打卡兼职、家教......
对像她这样的大学生来说,暑期工意味着开学后的学费、生活费或是手机、电脑等数码产品。“我的学费是助学贷款,之前爸爸会给生活费,这学期在家上网课就没有生活费。我不想再要了,以后准备自己养自己。”
[color=rgb(153, 153, 153) !important]渺渺找工作期间住过的中介宿舍
这次打工的经历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但她说寒假可能还会进厂。“因为没钱,等毕业后就好了。”渺渺自嘲贫穷是原罪,她苦口婆心地劝告同龄人:“没有饿死的情况下不要进小厂,身体不适立刻跑路。”
每个假期都在忙着赚钱的她,其实心里装着一个考研梦。“考上就继续读,考不上再就业。”护理专业到大四有8个月的实习,大三的两个学期是她仅剩的学习时间。“我要更努力地活着,不让我的孩子以后受这种罪。”
小亮也有类似体会。“读书再苦,没有打工苦。”进厂将近2个月,他越发体会到学历的重要性。当工作变得熟练,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机器的一部分。“大量重复的、机械的操作会让人丧失思考能力,每天回宿舍只想躺着。”
连空气都写满沉默的生活,待在厂里的年轻人看不到未来。即使底薪达到3300,这里的员工流动率依然很高。“总是看着新人来了又走。”
[color=rgb(153, 153, 153) !important]图源:ShenzhenWeekly
促使他们离开的原因,不只是枯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一万多人的大厂。“有些干得久的小领导,动不动就会发脾气,新人要是碰上他们只能默默受气。还有些相对轻松的部门,没有关系根本进不去,里面全是老员工。”
工作之外的复杂关系让人心生疲惫。“一个宿舍6个人,汗臭和脚臭混在一起,开着空调也没用,这种集体生活让我只想赶紧回到校园。”
而小亮能熬下来的原因除了工资,更重要的是这种无聊是有期限的。“我8月份就赚够学费回去了。”
随着各大高校陆续开学,这些大学生会依次从流水线离开,并且很可能不再回来。这段经历是他们这个夏天的限定体验,但对于另一些年轻人来说,这更像是个走不出的循环。
小亮对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工友印象深刻。“他辞职之后没多久又进了另一个厂。”兜兜转转,还是进厂。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小亮在心里列下很多计划,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
“希望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有能力选择更有意思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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