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死后也没有人去祭奠
韩俊佳把一抽屉的钢笔、打火机倒到垃圾袋里。
她的客户呆呆地坐在一旁——这位50来岁的女士,丈夫几周前死于车祸,留下她独自面对这间他们共同居住了30年、位于东京高档社区——涩谷惠比寿的两居室公寓。
夫妇俩无儿无女,无人继承家业、寄托哀思。所以,这位女士给韩俊佳的指令简单而粗暴: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
韩俊佳是Tail Project的总经理。这是一家位于东京附近、成立于2012年的公司,主要业务是为客户清理遗物。
随着日本人口老龄化、人口逐渐萎缩,当地人越来越需要这样的服务。
对于韩俊佳来说,今天的工作相对简单。她和公司的3位同事从早上9点就开始干活了。不到中午1点,屋子被清理一空。停在楼下的小卡车将满载着一车货物,晃晃悠悠开走。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韩俊佳还打算去趟旧物贸易公司。这一车旧物被清理打包后,将装进集装箱,卖到菲律宾去 。
在日本,很多人孤独终老,临终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死后也没有人去祭奠。
2017年,日本出生人口大约有94万,但是死亡人数却超过130万,这是自2010年起连续7年的人口“逆差”。据预测,日本人口在未来50年里将锐减1/3,并且毫无逆转迹象。
问题的根源要追溯至二战后日本国民的消费膨胀。然而,上世纪90年代,随着日本经济泡沫破裂,这种奢靡挥霍戛然而止。经济上的不安全感让很多日本年轻人推迟结婚生子,甚至选择独身主义。
其结果,是让日本成为世界上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他(她)们后继无人,徒留下数以百万计、亟待清理的空巢。
根据日本“清理职业协会”的统计,目前协会共有8000多家清理公司,每年的营业收入共计45亿美元。预计未来5-10年,协会的会员公司数量将扩大一倍。
这些日子,韩俊佳非常忙。
她前一天刚从180公里外的福岛回来,明天还要去20公里开外的横滨,另一个客户在等着她。而现在,她正在东京涩谷的这间公寓里忙活。
大型物品会被装进转售的盒子里,而钢笔这样的东西则被倒进垃圾袋。韩俊佳捡起一个圆柱形的私人印章,问一旁的女士:“这个您要吗?”
女士抬头看了看。她的鹅蛋脸上,眼周一圈乌青。命运趁她不备,为她的婚姻生活突然画下一个句号。她摇了摇头道:“不要了,谢谢你。”韩俊佳把这枚印章扔到了垃圾袋中。
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别的国家,大多数家用旧物,除了与主人有千丝万缕的情感联系外,价值都不大。
韩俊佳今年也50出头了,面庞圆润,齐耳的波波头显得很有活力。她穿着棕褐色围裙,上面有两个大口袋,用来装钢笔、油性标记笔和胶带。
她虽生在日本,但是来自一个韩裔家庭。过去,她是日本航空公司的一名乘务员。在客舱的那段经历让她如今工作起来游刃有余。在东京涩谷这间公寓里,她对待一屋子的狼藉毫不手软,效率满满地杀出一条血路,就如同当年在飞机客舱里收拾乘客享用完毕的餐食一样。
一边收拾,还不忘一边对客户给予姐妹般的关怀,告诉她如何走出悲伤。对于清理行业从业人员来说,人文关怀是一项必备的素质。同业竞争是残酷的,只有能付出同理心的人才适合干这份工作。
韩俊佳忙得飞起来。她如果不是在清理遗物,就是在去卖遗物的路上,其他时间都用在清理竞标上了。约她吃顿饭都挤不出时间。
这事儿得从她母亲去世说起。那时她还在航空公司工作,整天飞来飞去。母亲离世,让她颇感遗物清理是个大问题。她说,那时如果可以雇佣专人来家收拾,会省不少事儿。
2011年3月11日,福岛大地震,引发巨大海啸,对日本东北部多地造成毁灭性破坏,日本经济再次陷入衰退。
当时,韩俊佳的一个朋友告诉她,他最近读到一篇关于清理行业的报道。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投身这个行业。
清理行业的门槛很低。韩俊佳的贸易许可证是个二手货。行业培训和认证是类似验尸官那样的流程。
玻璃器皿收拾妥当后,韩俊佳拿出手机来,给我看一些清理现场的照片。她指着照片里的一张床说:“看到床垫上深色的污渍了吗?那是尸体腐烂留下的。虽然我不用挪动尸体,但是我的工作是负责清理屋里的遗物。”她不停地滑动手机屏幕,还有更多骇人的照片。
据日本清理协会副会长Hideto Kone统计,孤独死亡占清理行业的30%,而“鬼屋”,即老人死后多时,一切家什留待腐坏的情况占清理工作的20%。
剩下一半的清理工作都是有家属在场的,整个家族聚在一起,聊一聊亲人的生前轶事,气氛祥和而温馨。而不幸的家庭往往是这种情况:亲属过来拿走值钱的东西,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2007年到2016年,超过10万家日本公司拿到了旧物贸易执照。通常,一天清理工作的费用大概在2200-3200美元,如果工作强度高的话,费用有可能高达上万美元。
日本的垃圾处理费用极其高昂,因此二手贸易非常吃香。2016年,日本二手行业的营业收入为160亿美元,比2015年提高了7.4个百分点,相较2012年的业绩增长了30%,占日本整个零售市场的4.1%。
2016年,二手服装占服饰零售市场的10.5%,而路易威登、劳力士之类的二手奢侈品更是占到总零售的13.5%。
这些“意外之财”激发了循环商店和当铺线上线下的业务创新。在日本,尤其是在高档社区,循环商店越来越普遍。目前的行业冠军非Eco Ring莫属,它在日本有78家连锁店,每家店都接受旧物回收。
为了获得存货,这些循环商店还干起了遗物清理行当,甚至连寺庙僧人也加入到清理工作中。家属去寺庙做祷告后,僧人就去逝者家里帮忙清理遗物。一些清理公司还直接与寺庙有合作,因为死者的一些东西要在寺庙焚烧,作为 “赎罪”的一种方式。
“On line Yahoo! ”仍然是日本最受欢迎的线上拍卖平台,但是目前,手机客户端业务也日渐流行。有个叫做Cash的应用工具很火,它主营高端商品,仅凭卖方在APP上传的照片,就直接打款到其账户。
另一个线上跳蚤市场APP叫做Shares of Mercari,今年6月IPO,股价上涨了76%;上市1个月后,股价仍在发行价的40%以上。
《回收商业日报》的编辑滨田说,日本人之所以对二手货那么狂热,是出于一种“旧物情节”、“惜物情节”。
在20世纪60年代前,日本人普遍有这种情怀,甚至在繁荣的江户时代(1603年-1868年),旧和服也不是随便扔掉的,会做成别的东西。
滨田认为,二战后的经济发展让人们改变了之前的惜物观。经济的繁荣,促使出生率上升。“经济发展,离不开民众的消费升级。然后日本人就在买买买中迷失自我了,脑子里除了购物就是购物。”
按照她的观点,这种血拼狂热在过去20多年的经济停滞中,慢慢冷却下来。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滨田认为,2011年大地震和海啸对于日本人的物质观是个重要的转折点。“从那之后,我们想起自己是谁了。大家开始给受灾最严重的东北部地区寄送东西,因为那里的人们一无所有了。大家开始意识到:也许我们应该重复使用物品。”
在那位失去丈夫的女客户楼下,韩俊佳的员工把一个个大箱子和家具抬上车厢,码放整齐。小货车差不多装满了,她觉得似乎应该再买一辆。
韩俊佳说,虽然日本的国内旧货市场很火爆,但是海外对日本二手货的需求更加旺盛。韩俊佳指着一旁的陶瓷花盆说,这些花盆我们收来卖,10个100日元,大约1美元,可以卖到非洲。长条椅也可以卖到非洲,但是我收的大部分货物是运往菲律宾的。
日本货素来很有市场,如果产地在中国,但是在日本使用,别人也会觉得质量是有保证的。东南亚尤为如此,因为离得近,文化差异不大,而且人均可支配收入不高,所以日本二手货在当地很吃香,但全新的日本货几乎无人问津。
在过去20年里,日本的二手店遍布东南亚,在8国开了62家奥特莱斯店。嬉皮人士古着店Don Don Down on Wednesday在日本有47家连锁店,最近在柬埔寨又开了10家。在过去20个月里, Bookoff在吉隆坡开了三家旗舰店,卖的全是日本二手货。
日本二手货批发商每年向东南亚输送成千上万个集装箱,为当地经销家具、服饰和家居用品的商贩供货。滨谷公司(Hamaya)是日本最大的二手货出口商。
2017年,该公司运往海外的集装箱多达2465个,而东南亚是其主要的买家。每个集装箱大概装有3-5吨二手货,从自行车、手持电动工具(森林覆盖率较高的柬埔寨进口了大量的二手链锯)、视频设备到电冰箱和搅拌器不等。
但是做二手出口贸易,并不一定要那么大阵仗。离东京20公里的雅玛拓,67岁的村冈把一个废弃加油站改造成了二手货集散地。
韩俊佳是这里的老顾客。在展示厅门口,韩俊佳发现了一把藤条椅,这是她最近卖给村冈的,几乎没收什么钱。椅子标价700日元,大概6.21美元。村冈也笑了,那意思大概是:总比花钱请人烧了强啊。
村冈是个精瘦而有活力的人。之前,他做了20年的电脑维修工作。但是随着近10年来电脑逐渐被手机替代,他发现自己得另起炉灶了。
对韩俊佳来说,村冈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韩俊佳偶尔会举办一些研讨会,她发现特别想入这行的都是老年人,因为他(她)们以为这是个挣钱的好机会,而且很简单。
最近她婉拒了两位想加入她公司的阿姨,分别是70和60岁,因为考虑到她们年事已高,会体力不支。而且过不了多久,清理业的门槛会被抬高。日本职业清理协会正在与政府讨论,考虑针对清理公司及个人出台一项官方认证制度。
韩俊佳说:“菲律宾市场并非长久之计,当地人慢慢有钱了,会寻求更好、更新的东西。”过去的泰国就是一个例子。之前,泰国很热衷日本的二手货,但是随着泰国人一天天富起来,日本二手货在那里就没市场了。
“菲律宾之后,也许还可以试试柬埔寨,”滨田说,她常常在思考这个问题。“哪里有贫富差距,哪里就有二手行业,这不单单是个旧物情节。”
滨田认为,发展中国家逐渐富裕起来,对日本的二手行业是个长期挑战。
可能以后,韩俊佳收来的这些旧物只能被迫倒进日本高科技的焚烧炉里。但是随着日本人口老龄化加剧、人口减少,韩俊佳的生意只会越来越红火。
韩俊佳并不担心。她赚取的清理费可以维持公司很长一段时间的经营。虽然这个营生背后的逻辑不那么让人舒服。
“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习惯了。但事实上,我已经习惯了。”韩俊佳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