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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天降大雪，那天是陈平的生日，同时他也在这一天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另外他们家在房管局的政策下从新扩建翻盖了新房子，置办了一些家当，这是三喜临门。于是陈平很开心的约了我跟另外几个要好的同学，去他家里喝酒庆祝。 到了陈平家，他已经做了一桌子的菜，浩南叔也格外高兴，见我要出去买酒，特意拦住我说：“嘿，这给你们哥儿几个叫来，还能叫你们花钱吗？不用出去买酒，咱家里有好酒，来，哥儿几个搭把手，帮我给这床掀起来。” 浩南叔让我们把床板儿抬了起来，他自己便猫腰钻了进去，费劲的从床底下拽出来一个枣红色的皮箱子，上面满是灰尘。 他小心的打开箱子，像是变魔术一样从里面掏出来六瓶茅台酒，另外还有两个精致的小木盒。 浩南叔把酒瓶子递给我叫我摆上桌，然后自己捧着木盒放到了一旁，看起来里面似乎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对大家说：“这几瓶酒有年头了，还是我在广西做生意的时候，当地一个首长送给我爹的，被我给眯起来了。我一直珍藏着没舍得喝，今天高兴，咱们就都给丫开了！” 伴随着一阵欢呼，众人一阵畅饮。不过北京人喝不习惯酱香的酒，等给这六瓶茅台喝光了，桌上大部分人也都高了。 这时候浩南叔可能喝的起了兴致，把屋门给敞开了，举着酒杯红着双眼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悠悠的对众人说道：“你们叔叔我这辈子，命不好。” 说完，他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又讲道：“我的父亲，就是我爹，当年跟几个家族里的兄弟一起，从印尼回到中国参加革命，地下党啊，现在叫间谍吧。革命了一辈子，参加了东南解放，策反了不少国民党的军政高层。后来，他明白自己隐藏的太深了，怕解放以后解释不清楚，干脆就又跑回了印尼，一直躲到文革结束平反才回来。我妈那些年带着我跟两个弟弟，过的苦啊。后来我爹回国之后，组织上给他出了证明，证明他曾经是革命同志，还安排他在某个国营商场当经理，也算对他还不错吧。不过，我爹这个人可能是当了一辈子特务，对家里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感情。他跟我妈当初是组织安排为了掩护开展工作结的婚，回国之后对我们母子根本不闻不问，每天就是去跳大舞，就连我妈去世那天，他都因为在公园里跟别的老太太跳舞耽误了回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两个弟弟，老二因为受不了家庭压抑，在我母亲去世之后就跳楼自杀了，老三被印尼的一个亲戚收养，很早就带去了美国，就剩下我。” “因为当初出身不好，被分配到了街道去收废品。我他妈哪干的了这个啊，没几天我就不干了，跟我一个兄弟跑到了广西去做生意。现在想想，那他妈的哪儿叫生意，就是个早期传销。结果我倒霉啊，傻逼啊，什么都不懂，当时弄了不少钱，我还觉得挺高兴，结果被我那哥们儿卷走跑路了，留下我当替死鬼。我傻逼是的被当地警察给按了，好嘛，巨额诈骗啊，在当时都能枪毙的罪过，我就蹲大狱里等死了。” “结果也是天不绝人，有一天来了个首长去监狱里检查工作，他就看见我了，觉得我眼熟啊，就问我叫什么？因为什么被抓的？我就如实一说，你说这事儿有他妈的多巧，这个人过去给我爸当过警卫员儿，觉得我跟我们老爷子长得像，他看着眼熟，又看我是北京人，就顺嘴一问，结果可把我给救了。” “他看了我的情况，知道我冤枉，就是个替死鬼，就想办法把我给保下来了，带着我回了他们家。住了几天，临走的时候就送了我这六瓶酒，还有那个皮匣子里的东西，叫我帮他送给我爹当礼物，又给了我两万块钱，叫我回去做点儿小生意。那会儿两万块可是大钱啊！我千恩万谢的回了北京，我爹怎么对我的，我也跟你们说了，我对他是一点儿父子感情都没有，我凭什么把这东西给他！我干脆就自己留起来了。“ 他说完，便拿过来那个皮匣子打开，取出一个小玉棺材和两颗珠子说：“你们看看，开开眼，这玉棺材我就留下当棺材本儿了，这两颗大东珠，回头等你们兄弟结婚的时候，我送给他。” 我们那会儿哪儿见过这些东西啊，赶紧就围了过去。结果就这么一乱，也不知道是谁，脚底下没站稳，碰了那张年纪比我都大的折叠桌一下，那口小玉棺材一下子就滑落到了地上，磕碎了。 浩南叔见了，也不知道是心疼还是受了惊吓，嘴里呼噜噜直响，伸手捂着胸口，一下子就栽了过去。
这一下子给在场的小哥儿几个都吓的不轻，首先是摔坏了这么珍贵的玉棺材，这要是叫我们赔，那可拿什么赔给人家啊！其次看浩南叔这模样，万一犯了个什么心脏病脑出血的，那可是更罪孽了。 大家伙儿连忙上来抱住了他，有捶后背的有捋胸口的有掐人中的一通忙活，浩南叔忽然猛的坐起来，嘴里咳嗽了一阵子，吐出一口浓痰,然后摆摆手说：“你们啊别怕，不碍事的，摔了就摔了吧，东西再值钱也是个身外物，算的了什么。”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终究还是心疼，俯身将那口小玉棺材的碎片捡起来收好，回来对我说：“来，给叔倒杯酒。” 我连忙给他满上了一杯，他举起了一饮而尽，说道：“没事儿，这是好事儿啊，替我挡了灾了吧这是，啊？哈哈哈哈。” 大家伙儿没有人说什么，实在是没脸附和他。浩南叔家里穷成了这样，就这么点儿值钱东西，一直舍不得卖钱，结果还被我们给摔了，实在是没脸跟这儿坐着了。但是要就这么一走了之，也觉得不合适，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很尴尬。 浩南叔点上了一颗烟说：“行了，你们别这样闷着，真没事儿，来吧，咱们出去放个尿，看看雪，家里也没有酒了，出门儿我去小卖店儿买两坛子花雕去，咱们回来温着喝，赏雪。” 我跟陈平扶着他，摇摇晃晃的出了门。在胡同里，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搀着一个老太太，正在雪地里慢慢的走着。 浩南叔见了连忙伸手打招呼：“小殷！这大半夜的下着雪，你带着大妈干嘛去啊？” 那个男人和老太太走近了，我才发现两个人都红着眼圈儿，似乎刚刚大哭过一场。 “南哥，小洪。。。。。我媳妇没了！她明天要见个客户，着急，就自己晚上开车回北京，路上跟大货车追尾了。。。。。。“ 那个老太太忽然一把死死的攥住了浩南叔的胳膊，悲天跄地的哭了起来，嘴里不清不楚的叨唠着什么，大概是说她闺女死的好惨，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浩南叔明显的俩腿一软，身子就往下塌，我连忙用力扶助了他：“呦！大叔，您挺住我说，这刚喝完酒可不能太受刺激，咱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说完便连忙叫来了哥儿几个，搀着他往家走。 进了屋，赶忙给他撂平在床上，浩南叔瞪着两个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魂儿。看起来他跟这位傍家儿还真是有感情，走心了。 陈平他妈一看这样儿，吓坏了，赶忙问是怎么回事儿。 我见这场面有点儿尴尬，便叫大家撤吧，留下陈平跟他妈这儿解释原因就是了。 从这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再去陈平家，一来是因为大家都上班了平时比较忙，二来我住的那片儿拆迁，我搬到了潘家园一带，离着陈平就远了，三来我老觉得那天晚上，因为我们的原因把浩南叔那口很珍贵的玉棺材给摔了，非常的过意不去，也就不好意思上门了。直到一年后，我从单位辞职，新找的单位在交道口，我又从新回到了那一带。 有一天，我下班的时候刮起了大风，温度降到了很低，在大街上站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打到车，我只好步行了半小时，去挺远的一个公交站搭公交车。 没想到，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公交车站黑压压站了得有小一百来号人，一连来了三辆车都没能挤上去，无奈之下只能迎着西北风溜达着，期望能够打到一辆出租车。 那阵子我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心情非常不好。北京虽说不算太冷，但是一旦刮起西北风来，穿的单薄一点儿根本扛不住，那风刮的跟刀子一样，钻透了衣服割着脸。 我又冷又饿，想起不顺心的事情，不由得便觉得活着是真没意思。我就如同一具丧尸一样正溜达着，忽然身后有人喊我：“嘿，老霍，你路过这儿也不说找我啊？” 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陈平。他正站在他们家院儿门口，敢情我都没注意我刚从他们家门口经过。 陈平从兜里掏出一颗烟递给我说：“这么晚才下班啊？你干嘛去啊这是？” 我点上了烟，叹口气说：“操他妈的，今天邪性了，打不着车，公交也他妈的挤不上去，我这也没辙了，打算溜达回去。” “我操，打北新桥溜达回潘家园啊，别吹牛逼了，你丫吃饭没有呢啊？” 他这么一问倒是提醒了我，我摸了摸肚子说：“没呢，气的我都忘啦，走，咱俩找地方喝点儿去，吃完了饭我估计也好打车了，我再回家。” “算了吧，还外面喝什么啊，走吧，跟我回家，给你弄点儿吃的。” 我被陈平硬拉回了他们家，浩南叔听说我还没吃饭，就连忙安排：“我跟你说啊，我也不知道你过来啊，也没准备什么，我们刚吃完，我给你弄点儿你凑合垫补一口。” 他说完，便去给端来了几个大馒头，又去摊了几个鸡蛋，做了个豆制品炒胡萝卜丝，然后跟我说道：“你这呛了一路的风，这家里也没预备酒菜儿，要我说就别喝酒了，前些天老家来亲戚又给带的参茶，你来点热茶喝吧，省的肚子疼。” 本来这些吃的搁平时我根本不会吃，但是这天我吃的实在是太香了，我从来没想过摊鸡蛋能好吃成这样。 等吃完了饭，看看时间还早，浩南叔就留我跟家里再喝一会儿茶，他又给我卷了几颗手卷儿抽。 聊了一会儿天儿，他就起身去柜子里拿出来个东西给我看，我这么一瞧，却是那口被摔坏了的玉棺材。
“你看看，这是上次喝酒，就坐你旁边儿那个许叔，记得吗？外号叫土豆的那个，他找一个熟人，拿金子给磕掉的地方修补上了。你还别说，还挺漂亮的哈，那叫什么来的。。。。。。残缺美？” 我尴尬的笑着说：“嗯。。。。。真不错，我觉得吧比原来还好看。。。。。不过可惜就是可能没以前那么值钱了。。。。。。” 浩南叔把玉棺材从新收好，跟我说：“我说这个是我棺材本儿啊，那是玩笑，这东西其实我就是留着当个纪念，我的青春啊。。。。。。。另外你记得吗，那天那个洪姨出车祸没了，我觉得啊，这玉棺材就是给我报信儿呐。”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儿对我讲：“这胡同儿里面你叔我交过那么多女朋友，就是最喜欢这洪姨了，要不是你兄弟他姥爷跟我爸爸是世交，我可能就给你洪姨娶啦，唉。。。。。。不过我们俩可没有别的事儿，洪姨这人很正直，可没对不起她老公，就是经常看家里困难，给我送点钱，你兄弟这几年的学费，一大半儿都是人家给出的。” 我听他这么说，就没憋住，顺嘴问道：“大叔，这些年您跟大婶儿怎么一直没去上班啊？” 浩南叔咂摸着牙花子，摇了摇脑袋说：“你婶子以前上班，在隆福大厦卖那个烟斗啊，都英国的那个。后来那个楼不是着了一场大火吗，什么都给烧没了，连那条街的风水都烧没了。起先，是叫她们这些员工都跟家待岗，后来就他妈再也没能上岗，熬到最近这才混个正式退休。至于我。。。。。。就更别提了。” 浩南叔喝了一口茶，跟我说道：“我上次跟你说，在广西蹲大狱，后来死里逃生跑回来了，拿着人家给那两万块钱，跟一个朋友开了个鞋城。结果也是不识人啊，又他妈的叫人坑了，还被几个朋友告到了法院，现在这传票我还留着呐。” 他说着指了指写字台底下压着的一张旧纸。 “不过你看咱家，比那破瓦寒窑强点儿有限，我那几个朋友起诉我也不是为了叫我赔偿，主要跟别人好有个交代，所以呢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不过我可就又没钱了。” “这之后，我想想啊，是87年吧，我跟丽都饭店底下那个商店租了个铺面，卖这个文玩一类的玩意儿，什么字画啊、笔墨纸砚啊，最赚钱的就是手串儿。那会儿我进的各种珠子，雇了一帮的小姑娘给我穿手串儿，好嘛，就那帮印度的，什么巴基斯坦的、孟加拉的，就那帮子人，一批批的买啊，生意特别好。” “那不是挺好么，怎么后来不干了？” “我就是点儿背，挺好的生意没干两年，89年了，外国客人全他妈跑了啊，我这店没生意了啊，自然也就关门了。不过，没多久，我在福建的一个堂哥来北京开公司，做石材生意，他也没什么熟人，那帮又喜欢用亲用近，于是呢就雇我给他当了个总经理。” 他眉飞色舞的说：“你可别看你叔我现在混这样，就那几年，那可风光了，西客站知道吗，外立面用料招标，你叔我也不认识谁，就自己生磕，三标咱拿下俩！那阵子过我手的钱可大了去了，天天住大酒店，吃有名儿的馆子。结果谁也没想到啊，工程完了事儿准备结账的时候，西客站那帮孙子贪污玩儿现了，我们跟着吃瓜落，迟迟不能结账，公司就倒闭了。” 我听着浩南叔的讲述，实在是憋不住了：“您这个也点儿忒背了，这些年除了坑就是坑，您是爬出这个坑又蹦进了那个坑。。。。。。” 浩南叔无奈的笑着说：“这还没完呐，更牛逼的还在后头。前几年我一个姐们儿找到我，说她在郊区弄了个油库，汽油啊，存她那里，然后每天有油罐车再拉到各地配送。她平时也还有别的生意，顾不过来，就叫我给她当个经理。本来我觉得那地方远，我这二年身体也是不如从前，就不怎么想去。后来，我看你兄弟也大了，我就寻思多挣一分钱就能多给他攒一分钱，我就去了。好嘛，我操，要了亲命了！ “第一个星期，天天吃米饭，吃的我胃病就犯了，轻微的胃出血。第二个礼拜，我们车队打周围村子里过，压死人一只鸡，开始要我们赔八百块钱，后来又说扰民，得交过路费，不交就打人，扣了我们好几辆车。等给这事儿解决了吧，没一个月，油库起火，差点儿就炸了！我的个天呐，这要是炸了，枪毙了我也负不起责啊！我一看啊，跑吧，我就辞职回家了。 “我啊算是看出来了，这人走背字儿，就活该跟家忍着，这叫什么呢？这叫抱残守缺，哎，你忍着，老天爷留你一条老命，你出去挣命去，那不定还得出什么事儿呐。” 自打这次听了浩南叔说起过去的事情，我才知道他家里为什么穷成了这样，要说这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传奇了，见过点儿背的，可是没见过点儿这么背的，怪不得他心灰意冷，宁可过这么穷苦的日子也不打算再找些赚钱的门路了。按照他的经历，恐怕再干下去可真就能把老命给搭上，不过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陈家的不幸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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