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贵州旅行的时候，每天早晨都去街上吃一碗粉。只去了九天，连带有时赶路需要匆忙果腹，总共吃了有十多碗，却从未腻过。“明天早餐吃粉”，光是头一天晚上如此想一想，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肇兴侗寨的牛肉粉）

粉可以看成是面的另一种形式。这种把农作物磨成粉再用各种方式制成丝条状的食物，实在是人类一大精致又细巧的发明。稻米、红薯、土豆，经过研磨、蒸煮、压条，居然可以幻化为这么柔嫩的千丝万缕，在汤水中飘摇浮沉，在热锅中鲜香翻滚，在蒸笼中吞云吐雾，最后呈上桌，温柔又秀气，可亲可近，软软地绕在你的舌尖。面大体是筋道，能容纳百川，又自有一根筋骨，老实而宽厚；粉则是柔情万种，肌肤细腻，能变化万千，却总不离软嫩可口。粉就像是小姑娘，无论是高汤烹煮还是大火猛炒，她都一如既往纤巧软腻，用温柔去与世界和解。

面和粉，都是暖心又治愈的食物。


（鸭血粉丝汤）

粉在中国南方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几乎每一个省，都有一碗叫得响的粉。川渝地区自不必说，风靡全国的酸辣粉有着经典的地位。云南的过桥米线，广西的桂林米粉和螺蛳粉，贵州的花溪牛肉粉，湖南的常德米粉，广东的干炒牛河，南京的鸭血粉丝汤，一方水土之上，粉的食用可谓花样繁多。

粉虽是大米或红薯等很实的原料所制，却并未带着负担。粉像流水，可以绵软地包裹你，丝丝滑滑，甚至有点似有似无的口感。你再生气，再委屈，再难过，一碗可口的粉，总会用柔情化解你内心的不平。她软嫩的肌肤滑向你的舌头，在唇齿间缱绻回转，你对她无可奈何，束手无措，只能收起所有锋芒，好声好气地与之交流。


（红汤牛肉粉）

在寒冷的冬天早晨，一碗热气腾腾的粉，就着汤水呼哧呼哧吃完，可以让你从胃到身，到心，都暖起来。夏天闷热，没什么胃口，却总也难以拒绝一碗爽口柔滑的粉，轻盈灵动，或清淡素净，或香料华丽，都能解腻开胃。一个夏天，我从敦煌坐大巴去青海格尔木，那时已经看了满眼大漠荒凉又久坐劳顿，有点乏味，到大柴旦下车发现居然有一家砂锅米线，便不顾停车时间短也要去吃上一小锅。

我生在四川，从小就喜欢吃粉。记得童年住在一条小巷子里，二楼的邻居在巷口开了一家粉面摊。红白蓝的塑料篷布撑起的一片小天地，蜂窝煤炉子，简陋的碗橱，一张长桌摆放食材、调料，几张有圆有方的桌子，款式不一的凳子，便是全部了。卖的主要是各种粉面抄手和油炸小吃。我印象最深的是酸辣粉，一个人抓一把薯粉放在小竹篓里，进汤锅里煮，另一人同时在长桌上拿碗配调料了。那时舀酱油和醋，是用细竹篾底部箍一个小竹筒作勺子。一碗酸辣粉，要放好多种调料，比例全靠人的经验技巧。犹记得那一钵香喷喷的辣椒油，火红诱人，撒上花椒粉、肉末、黄豆、香葱，还有一层细碎的大头菜末，所有这些混合那一篓刚出锅的薯粉，华丽丽一大碗，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简直太诱人了。小时候，只要一想到这碗酸辣粉，嘴里就开始分泌口水。半透明的柔软粉条，裹着醋的香味，辣椒油的刺激，还有黄豆、大头菜的爽脆，呼溜溜两分钟就可以吃掉一整碗。那时的用料都很实在，肉臊炒得香香的，大头菜切得细细的，各样调料都搭配得当，滋味浓郁，最后恨不得把每一颗黄豆、芹菜粒都捞起来吃完。

读小学时的我，住在成都偏北的某个区。那里更像是小镇，两个大工厂，几条主街，哪个馆子好吃，大家都知道。其中有一家，叫“川北米线”。每天清早，店里便挤满了上班的大人和上学的小孩。来这里吃米线，已经有了约定俗称的叫法，来到店里，只需对老板叫“一两牛肉清汤”“二两肥肠红汤”，仿佛是某种口诀，或者是带有节奏感的暗语，无需多言，你和老板心中都了解了彼此。大骨熬制的高汤，呈现一种奶白色，漂着少许油圈。烫熟的米线白白嫩嫩，绕成一团窝在汤水里，配上浇头，再撒一撮青葱，一碗清清秀秀的米线就端坐在面前了。汤熬得极好极清，有一种香到心里的味道，所以不用太多调料，米线已香味缠绕，每个人吃完定是要大喝几口汤的。这家的浇头（我们叫臊子）也炒制得极好，无论是牛肉、肥肠还是排骨、肉末，每一种有盐有味，单做一道菜也是不虚的。清汤的米线素净可爱，红汤的米线妖娆多姿，各有各的好。那时我一周起码有三天在这家吃早餐。店家开了很多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关闭了，但所有常客心里都还在怀念那一碗米线，此后再无那样的味道。

后来出川读书，到各地旅行，总是隔几天就要吃一碗粉。我喜欢粉的柔软又多变，她是一位好心肠的姑娘，有时淡雅有时浓烈，却总给人贴心的抚慰。

广东是河粉的天下，每一家茶餐厅都会有一道干炒牛河。而当真让我难忘的，却是开平赤坎镇的牛腩河粉。赤坎是一个保留了很多民国风情建筑的小镇，这里的很多事物，都让人有时光倒流之感。


（开平肠粉店）

连一碗牛腩河粉，都朴实得像八九十年代的早餐。店里专卖牛杂牛腩，也是一家开了多年的老店。为了拍早晨人少车少的骑楼街道，我早早起床，空着肚子去拍照，拍完七八点再过去吃粉，却已大排长龙。店面实在简单，门口却似仙雾缭绕，一排食客在大锅旁，在热腾腾的水汽中耐心地站着。


（牛腩粉店门口氤氲的热气）

广东汤粉不似四川复杂，一团粉烫熟放进碗里，浇一勺高汤，铺一点配料，就完了，永远是清清淡淡的一碗，要加酱醋辣椒，桌上自取。但这汤和配料，却是最要经得起考验的。


（开平牛腩粉）

这河粉的汤底是牛骨牛杂熬制，吸收尽了精华，河粉白白净净，浑身软滑，在清汤里飘摇；更绝的是那一层牛腩，实实在在，带着少许牛筋，已经炖得酥软，咬下去满口喷香。用勺子盛一点鲜汤，撩几根白玉似的河粉，再放上一块飘香的牛腩，一勺入口，如唇舌之间合奏起了优美的旋律，平实又美味。价格和品质实在是良心，十块钱便有一碗，重点是牛腩分量很多，可以保证你每吃一口粉都有一块牛腩。刚吃完，我就开始期待第二天在这里的早餐了。


（肇兴侗寨的牛肉粉）

贵州人也喜欢吃粉。满大街的小食店，基本都以粉面为主。在肇兴侗寨住了几天，这里以牛肉粉、羊肉粉较多，肉切成薄片，再来一勺酸豆角，一点红旺旺的辣椒，就吃得汗涔涔。这里的粉算不上很有特色，也不是特别美味，但滑嫩的口感配着汤水淋漓，让我每天早晨定要以一碗粉作为开头才算舒畅。何况坐在寨子街边上，来一碗粉，看着对面的侗家鼓楼层层高耸，行人牵牛牵马路过，挽着发髻的侗族大妈在路边闲聊绣花，对于久在写字楼里的我，也是一种难得的闲情逸致。在凯里、西江、镇远、贵阳，吃粉从没腻过。


（凯里酸汤粉）

酸汤粉是凯里特色，汤呈鲜红色，用西红柿、辣椒等食材腌制发酵而成，酸味纯正，十分开胃。


（遵义羊肉粉）

遵义羊肉粉，在贵州也常见到。羊肉汤本就鲜美，用它烫粉，更有风味。烫熟后撒上切得薄薄的羊肉片，熟而不烂，再淋上一大勺辣椒油，还有些细碎的小配料，红红火火的一碗，滚烫辣香，十分诱人。贵州的辣椒，跟川渝不同，仿佛要朴实粗犷些，直冲冲辣上喉咙。吃羊肉粉，一定要配上店里腌制的酸白菜，一辣一酸，互相映衬，味道美妙。即使正是大夏天，我也呼哧呼哧吃完这热辣的一碗粉，过瘾。


（开平牛杂粉）

除了汤粉，拌粉、炒粉和蒸粉又各有一片天下。炒粉带有锅气，干香四溢，蒸肠粉凝聚了水汽，洁净香滑，而我最爱还是汤粉，粉条似白玉，热汤如温泉，哧溜溜从嘴里滑过，或清鲜，或香辣，口感似小家碧玉的细腻，却又带江湖儿女的爽快，如举杯望月，对酒当歌，让人只想干了这一碗，快意人生。

好文章，好心境

刚吃完饭，看了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