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在成都某大学读大三的李欢回到老家资阳丰裕镇,直接走向镇派出所的大门,她此行的目的,是向派出所民警举报父母多年来从事传销的事情。 实名曝光自己的父母,李欢最终做出了这一艰难的决定。此行既是举报,也是救赎,更是她七年来尝试各种解救办法无果后的无奈之举。 七年来,因不堪忍受父母、弟弟常年做传销,李欢曾只身深入传销窝,尝试各种解救方法无果之后,她留下大量的文字、图片和录音资料证据。 ▲2018年10月9日,李欢前往资阳市雁江区丰裕派出所报案。 10月9日,她将这些证据材料交给警方,“一幕幕的现实都在暗示我,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不应该任由传销一次次吞噬我的生活和希望了。” 1 实名举报父母 “2011年,我的父亲因承包工程失败,欠下外债,受亲戚蛊惑远走秦皇岛,一家开始与传销‘结缘’。随后,母亲也没禁住诱惑,坐上开往北方的火车,一去就是5年,投身传销。再后来,我未成年的弟弟也搭了进去。” 10月9日,李欢回到老家资阳市丰裕镇,路过镇口时,她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直接走向镇派出所的大门。面对警官,她将7年来家人深陷传销的经历,全部作为报案材料详细口述。 李欢告诉警官:“母亲依然有离开传销组织的希望,但父亲却走火入魔,我已经用尽一切办法了。只有通过这样的方法,让他们断了退路。” 2011年,李欢在丰裕镇读初中,父亲因承包工程失败,耗尽家里的积蓄,还欠下10来万外债,加上工程款迟迟无法到账,遂找到一个远方亲戚,投身其行业。“那是我的远房外舅,叫陈飞,据说此人混得不错,赤条条一个人在成都打拼,有车有房。” ▲2018年10月9日,李欢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帮助父母脱离传销组织。 陈飞带李欢的父亲来到秦皇岛的“中绿组织”,其前身为“辽宁本溪中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李欢说,该公司早年因传销被政府取缔,但其组织者借尸还魂,依然在偷偷活动。 李欢说,父母参与的中绿组织已经没有实际产品,他们目前将从事的行业描述为“资本运作”,宣称投入2900元的入会费,两年后可获得180万,当上“经理”后,每月工资可达20余万元,最终出局时可获得1.5亿元。 高中毕业后,她开始在网上查询传销到底是什么?怎么忽悠人?父母希望她能放弃学业加入中绿,李欢将计就计,决定去秦皇岛一探究竟。 2 一次失败的“卧底” “我谨记一条,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不能待上7天,3天之内必须离开。” 2015年6月17日,李欢到达秦皇岛市山海关,她终于见到阔别3年的父母。彼时,陈飞旗下的中绿组织有着十几个寝室,李欢进住的寝室两室一厅,有七八个人,那几天她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吃饭、谈话、听课、串寝、参观建筑物、吃火锅、看大海。“他们是南北派结合的传销,虽然住在一起,但不控制人身自由,人与人之间很礼貌。” ▲去中绿组织“卧底”记录。 刚到的那天晚上,李欢第二次见到陈飞,一群人正在房间里聊天,接到通知后,所有人变得规规矩矩,在地上围坐一圈,开始听陈飞上课:“人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自贬……具有百折不饶的心,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的人。”学员们听得入神,李欢却没有听进去,这一切如她所料,和网上公布的传销洗脑模式并无区别。 三天时间里,李欢多次劝说父母离开这里,但不管李欢如何表达对陈飞的憎恶,母亲和其他人都设法替他开脱。李欢开始意识到,传销,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父母已深陷其中,反而还劝说她放弃学业跟着他们一起干。无奈之下,她只得自己一个人离开。 今年暑假,即将步入大三的李欢回乡,看到一贫如洗的家,父母不在家中,80岁的奶奶在暴雨中骨折,这击垮了李欢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她决定不再掩耳盗铃似的坐视不管了。“按理,骨折不算多大的伤情,但就是这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击垮了我内心最后一道防线。” 李欢加入一个名为“秦皇岛中绿”的反传销QQ群,寻求高效专业的解救方法,群里的志愿者们很多有过深陷传销的经历,他们用经验,抽丝剥茧般地帮她分析父母的具体处境、症结所在,也开始学习中绿组织的“制度课”、“四个发展”、“十三个心态”,她需要在父母回来之时摸清他们的具体职位以及被洗脑程度。 李欢得知,按照中绿组织的职位划分,由下到上是业务员、业务组长、主任、科长、经理。“我父亲、母亲、弟弟分别处于扶持科长、主任、业务员职位,陈飞告诉我弟弟,如果我弟拉一个人,就可以升科长。”李欢说。 李欢计划先从母亲下手,她联系了中国反传销协会会长李旭,准备带母亲去北京“反洗脑”。“那里可以营造一个反洗环境,亲戚和我必须陪同,因为一开始反洗容易情绪激动,必须家属来把人留住。”根据李旭的叮嘱,李欢要再找一个亲戚帮忙,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的计划却被父亲知晓,父亲找到她说:“你不要操心这些,你要读书就好生读,我现在做任何事没有谁能阻挡我。”她得知自己在反传销QQ群里的一举一动,都被曝光在中绿组织面前。 ▲李欢向反洗志愿者求助。 “群里有卧底!”反洗志愿者小K给李欢打来电话。反洗被搅局,李欢非常崩溃:“得知自己盘算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失败,我差点做出轻生的举动,幸运的是,小K给我打了足足一个小时的电话,让我不要灰心。”小K告诉她,必须及时让弟弟清醒,随后还帮她联系了一位在成都的志愿者。 8月28日一大早,李欢连哄带骗带着弟弟到成都反洗:“反洗很成功,小K打电话告诉我,要我收集好证据找警方。” 3 “你真想失去父母?” 10月15日下午,记者通过李欢提供的联系方式,拨通了其母亲的电话。“你打错了!”记者表明身份后,对方表示。一两分钟后,记者又接到其拨来的电话,声音变成了男声:“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随后电话被挂断。 记者将通话录音发给李欢,李欢证实,电话中说话的人就是她父母。 李欢向红星新闻记者发来一段她与父亲的短信聊天记录,上面显示,父亲说:“你躲避我没有用,你这闹害了很多人。老爸老妈都会成为罪人……”、“你真想失去父母,不愿意见我。后果更严重,你两姊妹会成为独儿。我不会给你开玩笑”,在接下来的短信里,父亲又说:“我不会做此行业我会没良心及责任,害死很多我网下……请你相信你老爸选择,我一生中(是一个)不满足于现状的人。” ▲李欢提供的一段与父亲的短信聊天记录。 在另一段与父亲的微信聊天记录里,李欢说:“你不会失去亲情的”,父亲回答:“对不起我会的”,并告诉李欢:“你别管我。” 而在李欢提供的一段与母亲的微信聊天记录里,母亲说:“李欢你这样做的话,你会让我走向死路,这就是你带给我的快乐。”、“你做任何事,你由你自己的性格来做!”、“你太让我失望了。” ▲李欢提供的一段与母亲的微信聊天记录。 李欢的拯救行动早就传到了陈飞的耳朵里,李欢向红星新闻记者提供了一段和陈飞的近17分钟的通话录音。 录音中,陈飞反复提到,他让李欢的父母回家,已经脱离关系。 “我自己已经喊他们回去了,对不对,你自己要拿刀去抹你们父母的脖子,那我没得办法的,我该帮的帮了,他们干这么多年了,马上就要见到曙光了,你这个时候给他来一刀,釜底抽薪,你给他设障碍?” 陈飞还说,李欢的父亲曾有一度回到家中,并没有李欢说的来了7年:“我说我在这边做‘希望阳光工程’,他说过来看……第一次叫他们来,是我造成的,然后我没叫他们来了,他们自己来怪哪个呢?” 至于自己的行业合不合法,陈飞说那是政府、派出所操心的话题。最后,陈飞告诉李欢:“我已经出局了,啥子事情都不管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4 曾被多次曝光的中绿 李欢父母所在的中绿组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 2018年6月11日至13日,中央电视台CCTV-1《今日说法》栏目,以《卧底传销大本营》为题,连续3集报道记者卧底传销组织。报道一开始央视就提到,曾经的中绿是典型的北派传销组织,采用暴力手段来控制人身自由,“如今这传销团队渐渐由北派过度到了南派,变成了以洗脑的方式,来对传销人员进行精神控制,但是比以往更具有迷惑性。” ▲央视报道截图 被称为“中国反传销第一人”的李旭告诉记者,通过央视的报道,秦皇岛中绿等组织从高调转为低谷。几个月以来,他向秦皇岛市打击传销领导小组办公室提供了127人的传销头目名单,目前已经立案打击了不少,遗留下来的传销组织迅速进入秘密发展状态,“就像黄赌毒一样,难以打绝。” “秦皇岛中绿山头林立,陈飞可能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李旭告诉记者,中绿在辽宁生根,2012年之前,只是一个低端的北派传销组织,吃住条件很差,以蒙骗20岁左右的年轻人为主。此后,该组织大量学习广西南派传销的做法,改变了吃住环境、上课模式和洗脑理论,组织也搬到了秦皇岛,目前经常改头换面,以“香港绿山”、“商会商务经济分享平台”、“301”等等名头继续行骗。 ▲央视报道截图 红星新闻记者联系到秦皇岛市打击传销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张国生。 10月15日下午,张国生和李欢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当时她父母就在身边,我让她把免提打开。”他告诉李欢,让她问问母亲,既然干了不止两年,到底赚到180万没有?既然中绿声称是政府扶持,那是否见过其营业执照?有没有具体的产品?“要把这些实际的问题摆明。” 张国生告诉记者,当时李欢母亲的情绪激动、敏感,让他不要问。 张国生对中绿传销组织知根知底,他介绍,该组织曾以公司的形式在辽宁、北京做保健品,2008年被政府取缔,但其组织者并不甘心。“我们一直很重视,一直在打击包括中绿在内的传销势力,由市政府领导、政法委书记、各区一把手牵头,每年都有专案行动。” 张国生表示,目前中绿组织没有执照、没有公司结构、没有产品,纯靠拉人头,在亲戚、朋友、同学间互相洗脑,以合伙做生意、搞项目、甚至谈恋爱为名,在全国各地‘杀熟’。 10月15日,记者联系到资阳市公安局雁江分局,警察公共关系室民警告诉记者,虽然李欢一家常年在外活动,很少回家(户籍地资阳)。但得知这种情况后,警方会主动与其联系,并调查核实情况,如果其父母涉嫌传销的情况属实,会对其父母进行批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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