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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在何方~
LV14 敬畏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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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桑萌

      禁止转载

      1

      整座襄亲王府都知道,刘显不喜欢他的王妃。缘由无他,只因这桩婚事本就非他所愿。

      那一年,刘显曾奉旨监工的钱塘河堤溃于凌汛,摧万间民舍,毁千亩良田。经御史查验,皆因主事贪墨、河堤材质廉劣所致。一时民怨冲天,陛下震怒,下令将襄亲王羁押入狱。

      刘显原有位心上人,名唤庄映雪,乃户部尚书的掌上明珠。二人青梅竹马,感情颇深,谁知刘显甫一落难,庄映雪便被嫁给了恭亲王刘易。

      后来,还是权倾朝野的杜丞相将他救了出来。杜相开出的唯一条件,便是要其迎娶独女杜清欢。

      刘显出狱时正值凛冬,帝京的天空阴沉晦暗,鹅毛大雪簌簌飞落。杜清欢披着绣了海棠的浅色披风,撑着一柄天青色油纸伞,随父亲候在天牢外,恭迎刘显的到来。

      几个月的牢狱生涯,令他眉间染上些许憔悴,却不能将那艳绝出尘的清俊面容削弱分毫。刘显身着一袭飘逸白衣,于皑皑天地中踱步而来,瞧见杜相时,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讥笑:“寒冬腊月,怎敢劳烦丞相亲自来迎?”

      杜相拱了拱手:“王爷何需客气,日后便是一家人了,本相合该多费些心思。”

      一句平淡的话语,却嚣张宣示了刘显接下来的路。说着,杜相在他渐渐阴沉的脸色中,偏头介绍道:“王爷,这是小女清欢。”

      那是刘显第一次见到杜清欢,不由微微一愣。早便听闻杜家有女名动京城,才貌双绝,宛若仙子临世,只是不曾想,她竟生得如此好看。

      杜清欢闻言,规矩地福了一礼:“见过襄王爷。”

      刘显静默地将其仔细打量一番,虽不过片刻,却足以让满腹筹算的杜相看清一些东西,不禁满意地暗自点头。

      谁人都知襄亲王清傲不羁,胸怀凌云,想让他安分地接受这门亲事,恐怕得费些手段,所以杜相才决定,在这雪虐风饕的天气中领杜清欢出门。果然,刘显眼中的抗拒消了些许,反倒添了一丝细碎光亮。

      杜相以为,这是刘显满意嫡女皮囊的表现,可杜清欢却莫名心惊,那丝光亮,或许可以将之称为,将美好事物一点点折磨摧毁、跃跃欲试的兴奋。

      几个月后,在杜相的暗中帮助下,刘显重获圣宠,并如约向陛下请旨赐婚,陛下应允。

      大婚当夜,刘显因受制于人而心怀不畅,喝多了酒。他没带任何人,醉醺醺地来到后花园,有倩影自假山中跃出,猛地扑进他的怀中,是他的红颜,庄映雪。

      月色柔和,佳人埋在他的怀中,哭得梨花带落雨,言说刘显当日入狱后,杜丞相忽然发力为难庄尚书。而刘易一直觊觎庄映雪美色,便趁机落井下石,强行娶她过门。如今想来,这定是杜丞相设的局,为了让杜清欢顺利成为襄王妃,提早扫障铺路。

      刘显恨得咬牙切齿,眸光狠厉怨毒,他将庄映雪抱得死紧,仿佛可以将心爱之人融进骨血中。

      不远处,红绸凤烛的阁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杜清欢,平静地放下了窗子。

      2

      杜清欢没将此事告诉父亲,但襄亲王府中自有杜相眼线。不过短短半年,庄尚书便获罪流放,刘易则被查出买通官吏,促成钱塘决堤嫁祸刘显,至此被削爵圈禁。

      一夕之间,庄映雪的生活发生惊天巨变,她哭着冲进襄亲王府,恳求刘显援手相救。

      彼时天光尚早,春寒料峭,杜清欢端坐于梳妆案前,透过铜镜,望见自己的夫君将另一位女子拥入怀中,神色是那般怜惜温柔,与昨晚对她的粗暴蹂躏截然不同。

      刘显好生安慰了她,并答应会为庄尚书求情。可当他下朝归来时,庄映雪早已尸骨冰凉。

      杜清欢知道,是父亲下的手,他无法容忍刘显身边,存在一个可能威胁到女儿正妃地位的隐患。

      那夜天风环带,刘显独自坐在院中饮酒,几瓣海棠花落上他的肩,背影是那般寂寥凄戚。其实有的时候,杜清欢还挺羡慕庄映雪,因为斯人已逝,她将永远成为他心中的白月光,在刘显与自己之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想,刘显非但不喜自己,大抵还是揣有恨意的,所以不管他如何纵情声色、流连风月,她都不觉得他负了自己。

      成婚后,杜清欢过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而杜相也并不介意刘显浪荡无度,反正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杜清欢能拴住刘显的心。双方的立场本就是狼狈为奸,杜相不需要刘显给予杜清欢感情,他要的只是将来的国丈身份,以及那个身份带给他的无上权利。

      刘显也丝毫不惧自己的风流债会惹怒杜相,当年杜相选择伸手搭救,不就是看中他外戚无势么?在陛下的众多皇子中,要么无才无志,要么外祖势足,挑来挑去,也唯有刘显这一个合适人选。

      于是他们寻得了微妙的平衡,杜清欢在其夹缝中生存,没人会在乎一颗棋子的感受。

      杜清欢倒是不怨,她很早就明白,自己有个显赫的姓氏,亦有她无法抗拒的命运。

      她安安静静在这里生存着,尽心打理好府中一切,亦会劝他少喝酒,早入睡。她规规矩矩,端方得体,至于刘显听不听,做不做,那是他的选择。

      偶尔刘显闹脾性,杜清欢也全盘接受,即便心中常有委屈失落,却从不娇纵置气。有时她也会想,自己如此行径,究竟是出于履行王妃职责,抑或存了几分真心呢?

      刘显一定已经忘了,其实他们很小的时候便曾遇见过。

      幼年的杜清欢体弱多病,一直在气候暖润的江南祖父家调养身子。那年父亲政敌发现了她的踪迹,派来凶恶匪徒将之绑架,杜清欢被束了手脚,装进麻袋扔上马车,刘显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彼时天子下放皇子外出历练,刘显游至江南,玩心大起,甩开一众随侍,独自深入夜市勾栏,却意外撞见绑匪作案。

      刘显毫不犹豫,单枪匹马挑众敌。杜清欢被捆在密封的麻袋里,怕得瑟瑟发抖,兵刃相交声不绝于耳,冗长的厮杀后,世间突然静了下来,随后有人轻巧跃上马车,解开麻绳,袋中露出她凌乱的发顶。

      杜清欢含泪抬头,对上一张清逸俊秀的少年脸庞,他身受数伤,白净面容沾染血迹,瞧见杜清欢平安无事后,不由长长吁出一口气,安慰道:“姑娘别怕,在下送你回家。”

      夜色森然,风高月晦,他的浅笑却似亘古星辰。

      那时彼此素昧平生,可刘显却能义无反顾地出手相救,少年正气凛然于胸。因着此番旧事,杜清欢时常感念于心,她认定,刘显骨子深处的灵魂是仁善的。

      后来杜清欢回了京,在一些宫廷盛宴上遥遥见过刘显几次。惊讶发现六皇子竟是幼年的恩人,所以后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对其多加关注。

      她熟知刘显的一切,他是那般优秀,针砭时弊的耀眼,即兴挥墨的洒脱。纵使他已有红颜知己,可日久年深的积淀下,在杜清欢心里,一颗不知何时便种下的种子,还是悄悄地生根发芽了。

      3

      如果不是三年一次的大朝会召开,帝京出现许多异域男女的话,杜清欢几乎都要忘记,他们已经成婚三年了。

      如今的刘显锋芒毕露,帝京局势也愈发紧张。这些年,杜清欢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快便抓住私自外递消息的内贼。王府里不少下人皆是全家一并在此做工,于是她实行连坐,每人杖责三十,并让府中众人围观,以儆效尤。

      那天的庭院里,凄厉惨叫此起彼伏,刘显回来听说此事后,胸口如蕴万钧雷霆,他迈进杜清欢房中,嗤笑着吐出一句:“王妃好手段,为助本王成就大业,你父女二人,可真是操碎了心!”

      见他非要如此曲解,杜清欢反倒没了申辩的心思,索性恭敬行了一礼:“王爷客气了,这是妾身的本分。”

      她礼数周全,端正规矩,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刘显恰恰恨极这副模样。帝京人人都说,杜相有女若珍宝,才德远扬貌无双,他偏偏想摧毁她的美好,以此作为对杜相的无声挑衅。

      可杜清欢始终云淡风轻,气得刘显摔门离去,一连半月未归,直到陛下圣旨临府,他才姗姗来迟。

      漠北狼烟起,着令襄亲王领十万精兵平乱。有心人都看得明白,这是陛下给的机遇和挑战,亦是刘显成为太子前最后的考核。

      临行前,杜清欢莫名觉得胸闷不安,遂上兴国寺求来一只平安符,仔细缝到了刘显盔甲的内衬里。她没告诉他这件事,那小小的红色平安符是一个秘密,就如她对他的心思一般,悄无声息。

      刘显此去就是一年,期间不乏荆棘险象,一次又一次的血流成河,一场又一场的绝处逢生。杜清欢深居京城,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终日为他担惊受怕,彻夜难眠。

      终于,大秦的铁骑踏平漠北,刘显凯旋。

      前天夜里刚刚落了雨,地面尚未干透,仲夏暑风乍起,卷来一股浮闷热气。杜清欢老早便候在王府大门,只待刘显进宫复命后衣锦还家。约莫辰时刚过,便传来马蹄声声,与之相伴的,还有女子清泠悦耳的谈笑。

      经过战场磨砺,刘显愈加意气风发,他伸出手,扶那红衣女子下马,带她一路进了王府。杜清欢行礼时,他只目不斜视地淡淡点了点头。

      那唤作赵绾的女子乃抚远大将军之女,长年随父驻扎于漠北军营,也是此番平乱的赫赫功臣。

      她性子飞扬不羁,倒与刘显投契,又生得妖娆美艳,轻易便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军营鲜有女色,不用想也知道她和刘显是怎么厮混到一处去的,只是如今,刘显堂而皇之地带她登堂入室,十分张扬。若非杜丞相压着,只怕早将人娶进府中封为侧妃。

      正因如此,迟迟得不到名分的赵绾对杜清欢极为恼怒,她在府中畅通无阻,当众与刘显打情骂俏,丝毫不将杜清欢放在眼中。

      这日刘显带赵绾去京郊策马赏花,临行前杜清欢出言提醒:“王爷,今日返潮气闷,恐有山雨欲来。这会儿出门,还是将蓑衣带上罢。”

      不待刘显开口,赵绾便果断拒绝道:“当头金乌这般烈,怎会有雨?王爷我们走,莫理会这扫兴妇人。”

      刘显眉眼间噙着放肆的宠溺,笑道:“都依你。”

      杜清欢倏然觉得难受,心寒又心酸,为或许早已被刘显遗忘的庄映雪,亦为始终走不进他眼里的自己。她的性子太过温吞平和,寡淡无味,可他却是搏击长空的雄鹰,而赵绾正好能陪他一起展翅高飞。

      是她跟不上他的理想,是她配不上他的明亮。

      4

      变故来临于那年深秋,陛下久病不愈,药石无医,在册封储君的旨意抵达襄亲王府当夜,几位皇子联手发动了宫变。

      那惊心动魄的一晚注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赵绾及其父亲成为刘显的莫大助力,经过整夜殊死搏斗,最终以剿灭乱党的局面尘埃落定。

      刘显遵遗诏登基称帝,改号嘉元。同年,立杜清欢为后,并册赵绾为贵妃。

      宫内的生活与以往并无太多不同,杜清欢依旧恬淡安静,刘显也依旧不喜欢她。若说唯一的区别,便是刘显几乎不再踏足她的寝殿,就连每月十五帝后同房的规矩,他也只是在她身侧躺下入睡,再无其他举动。

      很显然,刘显不愿让杜清欢怀上龙子。

      如今的朝堂仍是丞相一家独大,若杜清欢这时诞下子嗣,对刘氏江山来说可不是什么喜事。

      刘显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他从来就不是无能之辈,他有着卓尔不群的经世之才,其实这也是杜清欢最难以想通的一点,刘显不会是乖乖听话的傀儡,可父亲当年依旧挑中他来实现野心。若说称帝前,刘显迫于形势不得不与杜相沆瀣一气,可登基后的嘉元帝,便是那蓄势待发的雄狮,早已露出锋利的爪牙。

      父亲定然留有后招。杜清欢如实想。

      不过短短四年,刘显便在朝中扶持了一批官员,与相党分庭抗礼。这年遇上严冬,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城。杜清欢寒疾复发,日日缠绵病榻,不见好转。

      自杜相成为国丈后,杜氏门楣再次镶上一层金玉,渐渐,膨胀的权势滋生了言行的失格。

      腊月时,兄长犯事入狱,众臣的弹劾奏折如雪花般塞入上书房,即便是杜丞相也一时措手不及。

      杜清欢何等聪明,且不说兄长素来谨慎,光是百官呈递奏折的速度,就快得耐人寻味。

      一切都是刘显编排好的。杜清欢心惊肉跳,拖着病体赶赴圣上寝殿。

      天色将晚,风雪呜呼,千重宫阙里点起盏盏明灯。杜清欢来不及拂去身上飞雪,俯身跪于御案前,以额触地。

      彼时刘显正将赵绾圈在怀中,手把手教她勾勒山水,听见杜清欢为兄长求情,头也不抬,淡淡道:“皇后既然病了,那便好生歇着,以后这六宫内的烦心事,就让绾绾代劳,如何?”

      杜清欢一怔,一颗心沉到冰河谷底,她明白了,刘显不想要兄长的性命,他要的是她的凤印。

      于是她恭敬行了大礼,嗓音冷静如荒凉平原里的淅沥寂雨,敲得刘显心头微颤:“臣妾,谢主隆恩。”

      后来她病得愈加厉害,母亲孙氏忧心难安,便时常递牌子入宫探望,瞧见杜清欢神色萎靡不济,心疼得直掉眼泪:“陛下如此薄情,合该受百僵虫噬体之苦!”

      杜清欢大惊失色,剧烈咳嗽:“母亲!此等不敬之语不可再说!”

      孙氏自知失言,连忙敛了眸中戾色,好生叮嘱杜清欢快些养好身子,争取肚子争气。

      一整个年节,杜清欢都畏寒得紧,就连陛下祭天都无法下榻前行,不得不放权让赵贵妃代劳。如此情形,就连郡县里的幼童都明白,赵氏一族是彻底飞上枝头了。

      春暖花开时,杜相照杜清欢之求,替她召来一位声名远扬的江湖名医,这才得以控住汹汹疾病。此人是她幼年在江南养病时结交的故友,精通毒蛊医药,甚是了得。

      微风卷落棠花雨,杜清欢立在缱绻暮色中,回眸朝年轻的白袍医者道:“千里迢迢召你进京,确有一事相求。”

      她微微一笑,眉宇间带了点凄凉决绝:“我想请你帮我配一味药。”

      5

      刘显批完奏折已过戌时,今日十五,又是帝后同房的日子。他揉揉疲惫的眉心,吩咐摆驾坤宁宫。

      轻云笼月,薄雾如纱。不远处,他即将踏足的宫殿灯火通明,待走近了,还能闻见醇厚酒香。抬眼,美人遗世独立,温顺地候在海棠树下。

      刘显发现今夜的杜清欢精心打扮过,粉黛略施,花钿妖冶,湖绿宫裙将其衬得如柳娉婷。她一扫往日的平淡从容,眼波流转间盈盈动人,刘显心头一跳,发现她身后竟布了一桌佳肴好酒。

      “陛下繁忙劳累,不如用些宵夜?”杜清欢腼腆抿唇一笑,竟带了些天然的诱惑,“说起来,臣妾还不曾与陛下畅怀同饮过。”

      这是杜清欢第一次邀请他,刘显眉梢单挑,好奇她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便应了下来。

      两人于树下石桌落了座,杜清欢一杯一杯为他斟着酒,漫无边际地谈着天。刘显算了算,发现他们成婚已有七年,却从不曾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于一处,聊着五湖四海的好景致,聊着幼年顽皮的琐碎事。

      刘显兴之所至,倏然问她:“出阁前,你可曾有什么心愿未了?”

      “臣妾一直想去山顶看日出。”

      三月夜风微凉,许是美酒易醉,许是美人勾魂,刘显眸中染上一层薄薄水光,好脾气道:“日后若得了空,朕带你去。”

      明知这含糊的言辞是一句空话,杜清欢仍止不住满心欢喜,她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一笑倾城:“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宫人已全部退到院外,夜色朦胧,天地一时寂静下来,依稀能听见彼此浅浅的呼吸。杜清欢攥紧了衣袂,轻咬下唇道:“陛下,您能亲亲我吗?”

      刘显不言,静默望了她好半晌,突然笑了出来,带着点自嘲与纵容:“皇后今夜费尽心思,欲将朕灌醉,就是为了这一刻?”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殿中走去,吻落下来时,他贴着她的唇瓣道:“如你所愿。”

      许是太久不曾亲昵,两人都格外反常。刘显反常地温柔,杜清欢反常地主动,甚至还大胆咬破他的唇舌,血腥味在两人口中弥漫传递。

      后半夜时狂风乍起,滂沱骤雨轰然砸落。冷冽晚风从窗缝钻入,淡漠搅开一室靡靡。

      偶有雷鸣电闪,亮彻浓稠长夜,刘显望着怀中安睡的杜清欢,鬓角染湿香汗,发出一声压抑又满足的长长叹息。

      其实刘显藏着许多秘密,杜清欢一无所知,却全都与她有关。

      将岁月长卷翻回七年前,那时杜清欢以为刘显心悦庄映雪,可实际上,他亲近后者不过是为了拉拢庄尚书。刘显很清楚,这父女俩利欲熏心,他一落难,庄映雪为撇清关系,便迅速嫁给了刘易。

      刘显素来恣睢必报,所以假意情系于庄映雪,激怒杜相,借刀杀人。

      很快,庄尚书和刘易相继倒台,庄映雪也断了芳魂。那天夜里,他独自坐在院中饮酒,心中不悲不喜,却莫名有些烦闷——因为杜清欢。

      先前他刻意与庄映雪暧昧不清,杜清欢面上竟丝毫不为所动,令刘显只觉碍眼。

      他想撕碎她的波澜不惊,他想看她恼羞成怒,可杜清欢是那般温婉柔顺,油盐不进。她就像与世无争的皎月,高高在上,淡泊从容,不管他如何声色犬马,如何大发雷霆,她都平静地乖乖承受。这让刘显深感恼怒,仿佛自己在她面前,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所幸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斗转星移,刘显不知从何时起,竟开始发现杜清欢的美好。

      她手持书卷倚在海棠树下的清逸,她为他整理朝服时低垂的眉眼,她广袖卷起的香风以及回首时的惊鸿,全都美得惊心动魄……

      后来先帝下旨,刘显奉命挥军北上,遇见了宛若烈焰玫瑰的赵绾。他与她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刘显一度以为,这才是他的命定之女,可每回命悬一线之时,脑海里最后想到的依然是杜清欢,全都是杜清欢。

      曾有一回激战,刘显腹背受敌,遍体鳞伤,敌军大将一刀劈开他胸前铠甲,霎时鲜血淋漓。刘显低头,竟瞧见破碎的内衬里露出一抹嫣红,抽出一看,竟是一只小巧的平安符。

      他想到她在灯下一针一线缝衣的场景,想象着烛光跃上她柔和侧脸的模样,蓦然觉得胸腔一热,顿时有了强烈战意,硬是拖着油尽灯枯的身子撑到大军驰援。

      刘显深觉自己不对劲儿,以至于得胜回京后,丝毫不敢亲近杜清欢。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喜欢的是赵绾,与他最适合的是赵绾,他绝对不能忘记,杜清欢身后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丞相。

      他带赵绾策马游花,玩到日暮时分方才归来。那天果然大雨倾盆,刘显浑身湿透,回屋后瞧见桌上备着温热姜茶,茶盏上有袅袅白雾升腾缭绕,竟让他疲惫整日的心得到慰藉。

      再后来他登基称帝,碍于形势,必须尽快扶持心腹党羽,而首选对象,便是赵绾身后的赵家。

      他冷落皇后,专宠贵妃,为逼她交出凤印,设局算计她的兄长。可当杜清欢拖着单薄病体跪在身前时,刘显发现自己竟无法平静,不得不将赵绾圈入怀中,故作亲昵之态。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他怕自己会心疼后悔。没人知道,刘显最期待的日子便是每月十五,唯有这天,他才能拥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心安理得地去到她的宫中。

      刘显开始憎恨自己,恨明知对方在觊觎他的江山,却忍不住想要拉她一起沉沦纠缠。

      6

      这一年乞巧节,刘显与众臣在上书房商议政事,散去时已劳累不堪。偏偏赵绾一脸不悦地凑上前来,嗔他误了放河灯的时辰,缠着刘显陪她玩闹。

      起初他偏爱赵绾这热辣的性子,可时间久了,便愈发觉得其娇纵任性。加之赵家羽翼渐丰,竟渐生跋扈气焰,如此沉不住气,比不上杜相丝毫。

      刘显愠怒地出言斥责,将赵绾赶走,思绪百转千回,心中已然有了丢弃废棋的决定。

      月朗风清,他屏退宫人,在繁华殿阙间踽踽独行,不知不觉便晃到了御清河畔。

      千盏花灯逐水流,光辉相映成趣,他走着走着,忽闻女子声音传来:“娘娘,快许愿与陛下白首不离。”

      刘显定睛一看,只见河边的栈道上,杜清欢一身浅绿襦裙,手里捧着精致的莲花灯,听了婢女的话,竟无奈摇头,笑容清丽忧伤:“不了,只愿余生莫有过多牵绊,将来走过奈何桥,才能顺利解开姻缘线,来世……你别再遇见我了。”

      杜清欢想的是,刘显不喜自己,此生已惹他相看生厌,便愿他下一世能自由无拘,寻得真正的心悦之人。可这番话落进刘显耳朵里,却似深海闷雷,炸开惊涛骇浪,浇得他浑身湿寒刺骨。

      她果然不喜欢自己,她连余生都不愿再有牵绊,更求来世莫要相遇。若她不曾被杜相当成棋子嫁给自己,只怕连多余的眸光都不屑予他吧。

      刘显只觉血脉不畅,心尖不受控制地阵阵揪痛,他仓皇离开此处,一连半月都不敢再见杜清欢。

      八月未央,骄阳炙烤大地,当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时,宫城仿佛被泼上一瓢热油。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刘显身前,冒着大不敬谏言道:“陛下,此子万万留不得。”

      刘显用力闭了闭眼:“朕知道。”

      “您吩咐的药老臣已经备好,是否按计划行事?”

      刘显用力握拳,心上似压了巨石,连呼吸都无比费力。良久的沉默后,他目光空洞,终是淡淡道了一句:“再等等吧。”

      重阳节时,嘉元帝领众妃祭祖,诸人喝过菊花酒,上了香,便从宗祠内走了出来。迈下高高的殿阶时,刘显身侧的杜清欢突然身形踉跄,从玉阶上滚了下去。刘显大惊,连忙伸手去接,却只瞧见她的袖摆堪堪擦过指尖。

      杜清欢伏在地上,疼得脸色煞白,贴身侍女焦急将她抱起,朝赵绾控诉道:“贵妃娘娘,您为何要踩我家娘娘裙摆?”

      按照位份,方才赵绾的确走在杜清欢身后,眼见她下身迅速被鲜血染红,赵绾不禁在心头嗤笑:以她如今的盛宠,刘显怎会相信一个无宠皇后拙劣的栽赃嫁祸?

      众人皆是这般心思,谁知下一刻,刘显竟勃然大怒,狠狠扇了赵绾一记耳光,喝斥道:“蛇蝎毒妇!”

      这一巴掌不止打蒙了后妃,还有前朝。经过多年博弈,杜、赵两家势同水火,如今杜相逮着契机,自是不遗余力地打压赵氏,赵大将军被逼急了,索性鱼死网破,给杜相捅出不少篓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显已成功搅乱前朝的浑水,只待收网摸鱼。

      杜清欢的孩子保不住了,原因并非跌倒,而是她先前饮下的菊花酒中掺了红花。刘显大发雷霆,他之前的确打算于酒中下药,一早便派心腹在赵绾宫中埋下“铁证”,可最后关头,他心软了,他放弃了那个一石二鸟的计划,却依然没能留住幼小的生命。

      太医署诸人俯身跪了一殿,承受陛下的滔天怒火。直到夜深人静时,杜清欢的贴身侍女才从内室走出,跪在刘显身后,坦白道:“陛下,这一切都是娘娘的意思。”

      刘显身形一颤。

      红花粉一直藏在杜清欢的指甲里,她深知刘显不会留下杜家血脉,亦洞悉了他想利用她腹中孩儿削弱赵家的心思,索性遂了他的愿。

      虽然深居后宫,可杜清欢大抵猜到了刘显的布局。杜、赵两家为制衡之势,一方倒台,另一方便也走到了末路。

      此时侍女深深拜倒在地,哀求道:“陛下,娘娘唯一的恳求,便是希望您能留杜氏族人一命。”

      凉凉夜风掠过宫檐,拂乱他的发丝。刘显静默立在殿外,矗立了好久好久,直到雾水打湿他的眉梢,他这才苦涩地笑了起来。

      她心中果然没有他,所以才能这般狠绝地杀死他们的孩儿,以此作为向他邀功的筹码。

      7

      盘踞朝堂的两大势力经过互相撕咬,已是强弩之末。杜清欢因着滑胎,调养数月才见好转,谁知就在她稍有起色的当晚,竟忽然发起高烧,浑身痛得冷汗涔涔,皮下血管似有虫子蠕动。太医说,此等症状当是中了百僵蛊毒。

      刘显震惊,以为是赵绾下的手,正欲赶去冷宫兴师问罪时,宫人禀报国丈求见。此时杜父已不是丞相,被天子贬谪出京,此番求见,刘显依稀猜到缘由,遂命人速速传唤。

      见嘉元帝完好无损,杜父竟无比惊诧,试探地询问道:“陛下……可否感觉身体不适?”

      只这一句,刘显便瞬间明白了来龙去脉,一脚踹上他的胸膛:“混账!”

      虽说已成功拔除了相党,但刘显冥冥之中,总觉得杜父留了后招,原来后者竟在许多年前,挑中刘显为婿时,便对他下了百僵蛊毒。

      此毒潜伏期甚长,且只要不催动母蛊,子蛊所寄宿主便不会发病。杜父原想在杜清欢诞下皇子后,就催动蛊虫将刘显毒死,可他低估了当今圣上的能耐,以至于现下走投无路,不得不以母蛊要挟,换取荣华富贵。

      然而杜父没想到的是,这毒早已被杜清欢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那年她寒疾复发,母亲进宫探望,不慎说漏了嘴,聪颖如杜清欢,当即意识到事情不对,是以千方百计地召回神医故友。

      百僵蛊无法根除,唯一的法子便是转移到他人身上,所以杜清欢请求故友配了药引,放于酒中,并盛邀刘显小酌。在亲吻时咬破双方唇舌,蛊虫便会顺着血液渡给自己。

      刘显原以为,杜父会顾念骨肉之情,停止催动母蛊,岂料他知晓杜清欢如此行径后,竟气得高呼“逆女”,恨不得她就此死去。刘显无法,只好广招天下神医,当杜清欢体内的蛊毒被移走时,她已被折磨了整整九天。

      杜清欢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刘显握着她干枯的手,紧紧贴在颊边,他呢喃着:“你不是说想到山顶观日出么?活下来,朕便带你去看云海朝阳。”

      心脏一阵一阵抽痛着,又隐约蛰伏着一丝不太明亮的微光,足以给予他毕生狂喜。刘显想问问杜清欢,为何愿意转走蛊毒,他想知道在她心里,自己是否占有一席之地?

      可惜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杜清欢终究是活了下来,却不复昔日容貌。曾经宛如凝脂的肌肤,如今被蛊虫啃噬得不堪入目,任谁见了都会受怕惊呼,哪还有半分京城第一美人的风姿?

      素来循规蹈矩的杜清欢生平第一次胆大妄为,将天子拒于门外,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他进来。

      “陛下,臣妾形容拙陋,唯恐唐突圣颜。”

      刘显听得出,即便她已在极力维持平静,可嗓音依然带了委屈的哭腔,不由胸腔一痛,软言相哄:“朕不在乎。”

      “可我在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无需愧疚,想必您已经忘了,幼年时,您曾救了清欢一命,如今便当是清欢还您恩情了。”

      这一次,她的自称是“清欢”,杜家的清欢,曾经名动帝京的清欢,却不再是他的“臣妾”。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日她放河灯时的低语:“只愿余生莫有过多牵绊,来世亦不必再见。”

      刘显明白了,他们之间已不会再有任何可能,即便她心里有他又如何呢?伤痛成疾,业障叠累,有些心坎如深渊万丈,再也无法将灵魂渡到彼岸。

      后来,刘显果然没再踏足坤宁宫,两人明明身在皇城,相距不过数里,却始终没有任何交集。直到洛阳鸿兴寺落成,杜清欢才派侍女向刘显禀明,自己想去礼佛为大秦祈福。刘显应允。

      她离京那天,冬风刺骨,飞雪漫漫,一如很多年前。

      刘显立在城楼上,遥遥望见她披着绣了海棠的浅色披风,系着厚厚面纱,身形是那般单薄。而后她挑帘进了马车,遮住了他的视线,以及所有眷念。

      8

      年华蹉跎,转眼便是十一个春秋。皇宫里的所有人,几乎都要忘记杜皇后的存在了。

      有时就连刘显自己都快忘了,只是不管身边如何热闹喧嚣,心间始终有块地方无法填满,这荒芜的空虚如影随形,在每个寂静深夜里肆虐作祟。

      这天,有一宠妃自作主张,扔了刘显日夜压在玉枕下的破旧平安符,竟惹得龙颜大怒,将其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众人惊诧,不明所以,只记得那天,一向稳重的嘉元帝竟慌了神,疾言厉色地命宫人将平安符找回。

      刘显用力闭上眼,惊觉岁月竟不曾带走分毫执念与悲切。

      清欢。究竟多久了,她的身影为何还不入梦?

      这些年,杜清欢远在鸿兴寺,每日念经吃斋,诚心祈福。刘显每月都会派人送来大量养颜药材,竟渐渐养好她受损的肌肤,回眸莞尔间,又是当年那倾国倾城的第一美人。

      可杜清欢的身子却每况愈下,蛊虫破坏的不只是她的皮肤,还有经脉和五脏,内伤最是难调。

      最后几年,她便时常头昏眼花,抄经时腕力不济,近来更是虚弱嗜睡,疾病缠身。杜清欢明白,自己大抵是撑到极限了。

      她突然想,倘若世上当真有轮回,那么来生,她要做穿梭于四季的清风。如此,便能温柔抚过他的发鬓,肆无忌惮地拥入他的怀中。

      寒冬降临后,杜清欢终日高烧不退,剧烈咳血,前来请脉的郎中皆是摇头叹息,回天乏术。

      这天夜里她睡得正沉,却似有感应一般,察觉到熟悉的温度覆上自己的手。杜清欢缓缓睁开美眸,瞧见来人竟是刘显。

      她双眼微亮,染上满满惊喜,连带着气色都好了不少。刘显心中一痛,明白这是回光返照。

      隔着经年不见的岁月,他揣着绵绵相思,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柔声道:“朕曾答应过,要带你去山顶看日出。”

      彼时长夜未熹,山中薄雾缠绕,天空笼罩着沉沉的靛蓝色。鸿兴寺坐落于半山腰,刘显便背起杜清欢,一步一步,迈上通往山顶的青石长阶。

      一路上他们说了许多话,那些不曾开口的、抑或不敢开口的,皆在此刻没了顾忌。

      杜清欢伏在他的肩上,轻声说:“陛下,此生能与你相伴十数载,我很高兴。”

      “只是下辈子,你别再遇到我了……”

      刘显闻言,不禁泪盈于睫。她愿他来生能遇见心中所爱,却不知,下一世,他最想遇见的依然还是她。

      背上之人的气息渐次微弱,直到完全消失不见。刘显脚步一滞,强忍着心中悲痛,背着她踏上了苍巅。

      下一刻,朝阳穿透云霭,温暖的金色光芒照耀大地,晨空美不胜收。可这般景象,杜清欢耗尽一生,终究是没机会见到了。

      刘显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躯体,倏然想起初见她时,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杜清欢撑着一柄天青色油纸伞,立于茫茫天地中,周遭风雪呼啸,她却像一枝盛放的海棠。

      刘显抬头,望进她清澈的眸中,那一瞬,仿佛望见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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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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