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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mo11
LV11 蕴含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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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1

    陈珠在穿过铁路桥洞后,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还是昏暗的一排路灯,第二根灯柱下是穿着紫红袄卖红薯的老太太,十来年了,自十一月的傍晚,她便会推着小车出来,到四月方歇。只是此时看她,老太太像是变年轻了,白发少了,那件紫红的袄颜色也比冬天时看到要鲜亮些。第四根灯柱底下,卖水果的阿姐坐在她三轮车旁的小板凳上。她的车斗里五六月装杏,七八月是桃,九月卖葡萄,十月载苹果。此时,大颗菠萝和长甘蔗正四仰八叉地朝着天,成片的金黄在盐水玻璃罐里发出模糊的光。

    似乎又没什么不对,除了路边的梨花新开出一树树的白,一切都和她一个月前回父母家没什么不同。

    有些荒唐了。陈珠笑起来,大概是工作真的太忙,令神经也出了问题。笑完,又不知到底是什么荒唐,是刚刚突如其来的幻觉,还是将一切都归结于“工作忙”这件事。

    她和罗展是出了问题,在这临近结婚的时刻,两人在吵过一场场无聊无望又无意义的架后,分坐在沙发两端,小声地,不知是道歉还是借口地喃喃道:“最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而为了逃避父母的关怀和猜测,逃避他们因为尚不知情而蓬勃饱满的喜气,陈珠回家也回得越发少,理由还是“最近工作实在是太忙”。

    在将要穿过十字路口时,陈珠的步子突然停住。

    路口左侧的小门脸上,挂着“老宋理发”的木招牌,白油漆底,红色宋体字。九十年代初就挂那儿了,字是重新描过的,颜色还算鲜艳,但木牌子已有了裂缝。牌子侧边的墙上钉着一只小小胖胖的,像蜗牛壳似的旋转彩灯。

    陈珠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002

    “老宋理发”是在陈珠上高四那个暑假关门的。她记得那个黄昏,爸夹着一沓杂志回家来,说:“老宋给我的,说店不开了,这些杂志都用不上了。”爸把杂志搁在架子上,转头去浇他的花,君子兰、观音竹、橡皮树,陈珠记得空气中湿漉漉的味道,夹着淡淡的泥土味。过了许久,爸突然又开口道,“在那儿理了十几年发,说关就关了。”

    店关了,重新装修,换了老板,安了闪亮的塑料招牌,叫发型工作室,还是理发店,但陈珠爸再没去过。陈珠也再没去过,小时候在里面被妈妈按着脖子剪了妹妹头的下午;假装陪爸爸去理发,其实是蹭店里电视看的晚上;还有跟宋迟从偷偷摸摸玩“超级马里奥”,到悄悄躲在小库房里,在染发剂和烫发药水的气味里看《金庸全集》的岁月,都停留在了那个黄昏。

    可现在,“老宋理发”的招牌又回来了。

    明天,明天得去挂个号,不,是两个,眼睛和神经,起码有一个出了问题。陈珠这么想着,脚步已经拐了弯,走了进去。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下方的时间显示“2007年3月28日”,宋叔在吃晚饭,豆角炒肉,是他的拿手菜,一星期里总有四天是吃这个。宋迟曾说,他们父子俩早晚吃成两株豆角精。

    眼下的宋迟尚未成精,站在角落里,拿着一把钝剪子在塑料模特的假发上修修剪剪。他一向是有子承父业这个志愿的,五六岁时就拿着小剪子满屋追着剪老宋的头发。

    “阿珠来了,吃过晚饭了吗?”

    宋叔看得见自己,那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陈珠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慌张了。

    “没吃。”她先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接着又忙改口,“不对,吃过了。”

    她想起志怪小说里,多少幻境就破在与食物接触的那一瞬间。现在的幻境很好,是令二十八岁的陈珠觉得温馨的地方。

    宋叔笑起来,说这孩子是学晕乎了吧,连吃没吃饭都拿不准。

    “什么拿不准,肯定没吃。”塑胶人头后的宋迟开了口,“她是不想再吃你那豆角了,真是的,这菜想起来都怕。”说着,他抬起眼皮,惊叹道:“嗬,你今天干吗穿成这样?社团有活动?”

    陈珠想起来,高中时她是参加过一个志愿者社团,做些譬如替山村小学募捐、帮助特殊学校的孩子组织义诊之类的活动。为了配合某些场合,那时的她是有一件老土而板正的白衬衫和一条黑沉沉的西裤。

    “但你今天也太郑重了吧?”宋迟又看了她一眼。

    陈珠从墙上的镜子里看自己,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学科年会,穿得比平时还要正式。深蓝阔腿西裤,六七厘米的高跟鞋,大概只有白衬衣一眼望去和高中时那件有五六分像。但有两颗小海水珍珠从衣领间露出来,微弱地闪一闪。

    “嗯,今天老师选的地方太正式了,她替我们借的。”重新以十七岁时陈珠的身份说话,感觉有点奇怪。

    宋迟瞥了瞥她的脚,停下手里的剪子,走到绿色的旧皮沙发前,踢过一双拖鞋:“你知道的,我们家没女式拖鞋,就我这一双,不嫌臭就换了吧。”

    陈珠吁了口气,将脚踩了进去。咖啡色绒布面上,黄色小猴子的脸有点脏。鞋旧了,正好软塌塌地包住她的脚后跟。

    “怎么垂头丧气的?”宋迟分神瞟她一眼,模特的假发就剪出了一个缺,“因为今天老徐批了你?还是数学月考考砸了?”

    陈珠一时没接上话。老徐批评过她什么?她不记得了,高二时数学曾考过怎样的分数,她也不记得了。那都是当年看得很重的事情吧,如今却毫无印象。

    “今天的演讲,我是说,社团校外活动的演讲,我搞砸了。”

    下午的年会讨论上有她的发言,陈珠从去年起就开始收集病例,记录数据,形成文章到做好PPT,两个月前就开始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罗展问过她:“怎么被你搞得像天大一桩难事?”这些对于罗展来说都不是难事似的,只是他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可对陈珠来说不是,她平日里只拿手术刀,翻文献,看教学视频,人太多时就有些讷讷不能言。

    罗展教她,要轻松、愉快、幽默,必要时表情可适度夸张,可陈珠学不会。她说科学一是一,二是二,清楚准确最重要。

    但她清楚准确的演讲在一片无波无澜中结束了,不热烈,也没有人反对,根本就没引起什么讨论。

    如果被罗展知道,也许会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最近他们之间这样的指责越来越多。不过罗展应该不会知道,因为两人之间最近的一场冷战尚未结束,为什么冷战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彼此间不该讲话。

    一旁弓着背的宋迟突然笑起来,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四年级还是五年级,老师叫你上台当学生代表发言那次吗?你念稿子的声音都是抖的,最后抖得读不下去,稿子都没念完。”

    “喂!”陈珠打断他,突然间冒出来小女生赌气的音调,把她自己也给吓了一跳。

    “我是说,再糟能糟得过那次吗?”宋迟彻底用尽了那顶假发的最后一丝价值,把剪子丢到一旁,坐到陈珠身边,“不擅长的事能取得一点点进步就很了不起,你今天讲完了吧?那不就是很了不起吗?下次,如果你下次还愿意做演讲的话,你可以先讲给我听啊。”

    陈珠偏头看着他,他的短发根根分明地竖着,坦白得近乎幼稚的眼睛,蓝色的薄羽绒袄上画了一道黑色的中性笔印。她看着少年宋迟,奇妙得像是个梦。但这梦又未免太真太近,宋叔在后屋洗衣服,洗衣机“轰轰”的转动声,茉莉花香的洗衣粉混着空气中尚未丧尽的豆角气味。门外有行人在走,和十一年后区别不大的街景,电视里新闻已经播完了,正滚动着字幕。

    “得了,不早了,回家吃饭去吧,一会儿我爸就要边叨叨着‘长身体不能这么晚还不吃饭’边给你盛出一碗豆角饭了。”

    陈珠被提醒了,爸妈还等着她回家吃饭,顺便“严肃认真地和她谈一谈”。

    “对了,有件事刚刚打电话想问你,没打通。明天我们学校对三十八中的篮球赛你去看吗?有我。”顿了顿,宋迟又补充,“还有三班你说特别帅的那个男生。”

    哪个男生?陈珠模模糊糊地想起个人影来。高,白面细眼,像当时风靡一时的某个明星,但以如今陈珠的审美,不太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帅。

    “去吗?”宋迟追问。

    自己去看过那场比赛吗?似乎并没有。于是陈珠摇摇头,小心地不去改变什么。

    宋迟眼里的光熄了一点,但转眼又抖擞起来,“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

    “十分钟都不到的路,不用送了。”陈珠踩进高跟鞋里,要重新踩回硬梆梆的现实。

    003

    穿过那个十字路口,声音陡然变大,路边烟酒铺子门口墙上贴着的收款二维码告诉陈珠,这是她二十八岁的二零一八年。

    二十八岁的陈珠过得并不算好。罗展是研一时认识的师兄,早她两年毕了业,进了医药公司,负责沟通公司研发和医生之间的新药介绍和需求。说来也奇怪,两人谈了四年恋爱,从前觉得事事都契合,彼此灵魂相通,但在已决定要结婚的时刻却生出一堆堆矛盾来。

    罗展希望陈珠不要再当医生了,转去医务科或是后勤行政,并且他将陈珠的惊愕理解为了默许,积极地替她筹划起来:“我认识几个你们院的领导,可以想想办法。”

    这话在陈珠听来就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我没这个打算。”

    “转去行政有什么不好的,不比上夜班做手术轻松?你知道,我工作也忙,总得有人顾顾家才好。再说,你不想要个小孩子吗?在家里跑进跑出多热闹,临床是什么工作环境我们都知道,又忙又乱,拖来拖去,弄不好要把你耽搁成高龄产妇。”

    陈珠倒没发现,罗展竟有如此喋喋不休的一面。

    “可我喜欢当医生。”

    “喜欢?我也喜欢啊,但我要凭着喜欢在医院里耗下去,现在我们那间小房子的首付能交得出来吗?还遥遥无期呢。”

    罗展急起来,语气有些凶。

    “我也不打算这么快要小孩。”陈珠继续说。

    罗展的脸灰了起来。

    是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冷战的开始。他们从前谁也没认真想过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问题里搅着工作和生活,搅着梦想与现实,搅着妥协和坚持,搅得一塌糊涂。时间越长,就越像搅拌得快凝了块的水泥。

    而父母,虽然她和罗展都竭力隐瞒,但他们也觉察出不对劲来,叫了陈珠回家吃饭。

    果然不出所料,桌上的饭菜都只是佐料,母亲自有她的重点。

    “陈珠,你不小了。”

    陈珠看了看阳台上,橡皮树正结结实实地绿着,还是“老宋理发”关门那天父亲浇的那盆吗?如果是,那它也不小了呢。

    “罗展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陈珠看了看爸爸刚理过的头发,他后来又找到了一间满意的理发店,他说“挺不错,但还是老宋剪得更好”。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服个软,把罗展抓抓紧啊。”

    这种语气陈珠十分熟悉,表示母亲已经在脾气爆发的边缘。小时候她因为陈珠不肯乖乖吃饭而濒临爆发,后来因为陈珠的成绩进不了年级前十,而现在,则是因为陈珠不肯放弃喜欢的工作“抓紧”一个男人。陈珠忽然生出不甘和心酸。

    但她回来前已下过决心,今天不和父母吵架。因此,陈珠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站起身,说她还要回去和罗展挑一挑请柬的样式。

    这句话果然让母亲平静下来,她放缓了语气:“刚刚过来时你看到了,桥洞附近在修路,当心点。”

    穿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就是宋家理发店的门前了。陈珠屏住呼吸,心狂跳起来。

    三、二、一,红色小人跳成绿色,紫红袄的老太太已经收摊回家去,水果阿姐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的不是刚才那本卷了边的旧杂志,而是手机,正发出小动物消除后的音乐和欢呼声,路口,发型工作室的塑料招牌轻轻反着光。

    没有,没有“老宋理发”的木牌子,没有宋迟,也没有2007年的夜晚。

    004

    因为年会上的演讲不尽如人意,陈珠这几天看到科室主任总觉得对方对自己表情冷淡,跟着副主任上了几台手术也没得到半句夸奖,想来表现也是平平。

    陈珠看着洗手池前的自己,白色日光灯下,绿色手术服衬得她面目惨淡。也许不值得吧,跟罗展僵持不下所坚持的事,可能也不是她所擅长的,可能也做不出什么样子来。

    这几天罗展倒是单方面结束了冷战,或许是因为距离。他在去北京出差后给陈珠打来电话,祝她生日快乐。

    “给你买了礼物。”他在那头说,“芬迪的新款包,我发给你看。”

    “不用了,我的手机坏了。”因为抢救病人时跑得太快,手机从她的衬衣兜里滑了出来,“我送去修了,现在用的古董机,连微信都不支持。”

    其实她的手机上周就摔坏了,就是年会发言那天,只不过这期间她和罗展没有什么交流需要提到这一点。部件得返厂修,需要半个月,陈珠从储物间里翻出一部老旧的诺基亚,红白塑料外壳,粉白的软胶按键,是高中时几乎人手一部的流行款。

    “那好,回来直接给你吧,反正我两周后就回来了。”

    电话里出现一阵沉默,两人好像再无话可说,谁也没提起曾经他们可以不知疲倦地讨论下去的书籍、电影,或是离他们生活很遥远的宏大问题。

    “晚上有约朋友一起庆祝吗?”罗展终于找到一个话题。

    “回父母家,我爸说要给我做长寿面。”陈珠看了看表,舒出一口气,“我得出发了,免得他们等太久。”她感觉罗展在那头也松了口气。

    这次觉出不对,是因为梨花。穿过铁路桥洞,梨花的白“砰”的一下跳到眼前,比洞口那头开得要急,要欢。风吹过来,带着水汽,这里刚刚开过洒水车。

    “哎,哎,陈珠,正找你呢。”老远就有人在喊,陈珠眯了眯眼,宋迟正蹲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摆弄着一辆自行车的后轮。白色车身,红色龙头,带小黑筐,是陈珠高中时骑的那辆。

    “正给你打电话,车修好了。”他满意地拍拍座椅,“一会儿骑走吧。”

    陈珠仔细地看着这辆车,和她记忆里一样,车身被宋迟重新刷上了白油漆。她曾经为这个跟宋迟吵过一架,因为刷过之后的颜色太丑也太僵硬,仔细看,还能看到因宋迟技术不纯熟而反复涂抹的痕迹。

    现在的陈珠比十七岁时要平静多了,她问出当年因为发脾气而顾不上问的问题:“干吗要把我的车涂得这么丑啊?你有没有审美?”

    宋迟嘻嘻笑了笑,换了严肃脸,答:“这不是比之前的黑色要显眼嘛,去学校的路上有段路的灯不够亮,早晚的时候多危险,你这后轮不就是被后边眼神不好的小摩托给撞坏的嘛。”

    陈珠没出声。

    宋迟将车推到她跟前,说:“骑骑看。”

    陈珠跨上车,将包扔到前筐里,宋迟笑起来:“嘿,学会背假名牌啦?”

    这个包是去年生日罗展送的,一年一年都是包,不能说不大方,可就是……陈珠想了想,可就是感觉这只是他一个不用多花心思,不必用心琢磨的选择。

    许多年没骑车,车头摆了两下,歪歪斜斜地向前行进。快到路口了,陈珠点住地,停了下来。再往前开会怎样?骑着这辆车回到2018?还是她将独自一人以怪异的姿势站在2018年的路口?

    “你爸又做了长寿面等你回去吃吧?”

    “是。”陈珠锁了车。

    “你妈还买蛋糕了,她下午从店门口走时我看见了。”

    “嗯。”陈珠走向店里。

    “哎?你不急着回去吗?他们在等你呢。”

    “我就坐一小会儿。”

    她在突然之间真的很想待在这间窄窄长长的理发店里,和十七岁的宋迟一起静静地坐一坐。

    可她忘了,十七岁的宋迟很难静下来。他给她拿了瓶用热水温过的汽水,就消失在了店面后的布帘后,那后面是他们父子俩的生活区。

    暂时没有人了,如果她突然消失大概宋迟也不会觉得惊恐。她凑近吸管,小心地吸了一口。梦境没有消失,眼前的一切也都还在,汽水的甜味直冲嗓子眼,差点冲出她的一点泪来。

    门帘动了动,宋迟搬了个破纸箱子出来。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架自制的天文望远镜,PVC的水管做镜筒,支架怎么看都像是从电风扇上拆下来的,看上去很丑,也很傻。

    “生日快乐。”宋迟嗫嚅着,“本来打算去买一个的,可是太贵了。理发店最近生意一般,又添了两台烫发机,老宋最近也犯愁。我继续攒,等你考上天文系的时候,我的钱肯定也攒够了,到那时候再送你台大口径的当贺礼。”

    天文系,没错,她曾经的理想是学天文。

    “要是我以后没有读天文呢?”

    “为什么?怕考不上?用不着担心,你学习一向厉害。”

    “不是,是如果以后我不想读天文了。”

    “那就不读啊,我改送你别的。你想学画画,我就送颜料;你想读生物,我就送你台显微镜;你要想当作家了,我送你莎士比亚啊,或者别的什么都行,这有什么难的。”说到这儿,宋迟傻兮兮地笑起来,“你要是什么都不想干,我就送你个乞丐碗。总之,我支持你就对了。”

    慷慨陈词完毕,他眼巴巴地看着陈珠,问:“那这台望远镜你要吗?”

    陈珠看到他的手,手背和左手的中指上还留着红色未消的划痕,不知是为了修自行车还是制作望远镜。

    “你待会儿帮忙搬去我家吧,自行车留给你拖这个。”在她的记忆里,这件礼物的确是由宋迟用自行车拖到她家门口的。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嫌弃望远镜丑,没有道谢,只对宋迟的审美和手工表示了鄙夷。

    “行。”宋迟爽快地答应着。

    陈珠准备回到二十八岁的家了,踏出店门时,她的手指突然碰到了口袋里凉凉滑滑的东西。她的心猛地跳起来,回头问:“刚才我看见你时,你说正在跟我打电话?”

    “是啊。”

    “我搞砸演讲那天,你也说刚跟我打过电话?”

    宋迟点点头:“没错,两次还都没打通。”

    是这部旧手机吗?正在翻修的街道触动了什么开关,在她进入桥洞那一瞬间响起的电话接通到了十一年前。

    “明天下午六点半,你能再打一次我电话吗?随便说什么,打电话就行。”

    “行啊。”

    005

    罗展从北京回来时,发现陈珠仍在用那部老旧的诺基亚。

    “手机修不好吗?那就换部新的吧,一直用这个多耽误事啊。前两天同事告诉我有婚纱品牌在做活动,我准备发图片给你看看,想起来你接不到。”

    “再等等吧。”陈珠摩挲着手机外壳。

    是因为这部手机没错了,虽然也可能有其他的机缘巧合,但那天六点半,她在让宋迟打电话的那个时刻踏进桥洞里,出来时看到的确实是2007年的街景。

    虽然做不了什么,但陈珠开始着迷于回到2007年去坐坐。她和宋迟坐在店外的马路牙子上喝汽水,吃盐水花生.他们有时在店里下棋,马走日象飞田,或者掷着骰子,用红蓝两色的塑料飞行棋你追我赶;他们要么仰倒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主持人正一本正经地分析着来年的奥运会开幕式会如何呈现。

    “他担这心干吗。”陈珠完全放松了,叼着吸管懒洋洋地说,“特漂亮。”

    “你怎么知道?”宋迟飞快地瞟她一眼。

    “猜的,肯定会很漂亮。”

    有一回差点碰见陈父,陈珠吓得钻到门帘后,告诉宋迟说她是逃了补习班来的,千万别被她爸知道。

    更多时候,她什么也不干,只是放松地、舒舒服服地待着,带着一股对已知未来的怅惘。

    梨花开得盛极又谢,卖红薯的老太太已经不出来了,三轮车上冒出了草莓和杏。宋迟和宋叔吵了架,为了是花一大笔钱去上高考课外补习班,还是顺其自然地度过高三,然后正式开始学剪发。陈珠来时,宋迟正坐在沙发上气得鼓腮帮子,宋叔面如黑锅。

    “去河边转转啊。”见陈珠进来,宋迟立刻起身,要离他爹远点。

    “不去。”陈珠坐下来,熟门熟路地将脚踩进猴子拖鞋里,“有不高兴就跟宋叔说清楚啊,跑什么。”说完,她觉得好笑,教育宋迟时说得有鼻子有眼,而自己不也是和罗展闹不快跑回2007的吗。

    反正她也不可能陪宋迟去河边,她在2007年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短短一条街。

    宋迟固执地站了一小会儿,扭头说:“那我去天台。”

    天台只有小小一块,宋叔勤劳地用泡沫盒子装上土,种了许多青菜,留给宋迟的位置也很小。他坐在一把“吱吱”响的破椅子上,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支仙女棒,点燃了,喷出一股蔫蔫搭搭的火花。

    “想做理发师怎么就没出息了?”

    “长辈嘛,有些想法定了型就很难改过来,你自己决定了就行。”

    “你不也赞同我爸吗?昨天你说的话还跟他差不多呢。”宋迟认真地看着她。

    陈珠思索着该怎么答,不能转变得太突兀,明天十七岁的自己还会跟宋迟说话呢。但还没等她想出来,宋迟又开口了。

    “你是长大后的陈珠吧?”

    陈珠怔住了。

    “你比陈珠——我是说现在的陈珠——要温柔,要和气,但你没有现在的她过得开心。以后的生活不好吗?”宋迟担忧地看着她。

    陈珠迟疑了一下:“也不算坏。”

    宋叔用来浇菜的橡皮管重重地滴下一滴水,不知是赞同,还是要击破这个谎言。

    006

    那是陈珠最后一次回到2007。

    可能是因为路修好了,街道因为变动而暂时飞离出去的旧魂魄归了原位,几天后,当她再次揣着那部旧手机走进桥洞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老宋理发”,也没有宋迟。

    陈珠从水果阿姐的三轮车上买了一兜杏,一枚枚暗红饱满,要是母亲待会儿发起脾气来拿这个砸她,应该会很趁手。

    “我不打算跟罗展结婚了。”

    父母的动作停顿下来,屋子里只有电水壶“呼呼噜噜”的烧水声。

    “我还是想继续做医生。”

    她听到母亲在说话,是女生要追求平稳安定幸福的那些话。

    “可在我出生时,你们对于我的希望就是成为某某人的妻子吗?”

    当然不,他们希望她健康、快乐、自立,能有一点成就当然好,但做好一个普通人也不错,那时候的希望和蓝图里当然不包括“做好妻子”这个选项。

    “总之,我支持你就对了。”她突然想起宋迟的话。

    不问是什么,也不问为什么,坚定又盲目地支持,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获得了。所以那天她打破了尽力不改变任何事物的努力,对宋迟说:“2008年4月26日下午,你千万不要去市体育馆,千万不要经过那个路口。”

    宋迟没问为什么,他又不笨。在一阵很短的沉默之后,他说:“如果我不去,是不是未来会改变?包括现在的你。”

    也许会吧,变得更好,或更差,反正现在的处境似乎也不值得留恋。

    “那还是算了吧,你不是说过得还不算坏吗?如果改变了,你过得很糟糕怎么办。”宋迟笑了笑,“也许还会发生很多其他奇怪的事,还是算了吧。”

    所以一切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在高三那年被诊断出眼部疾病,医生说会逐渐失明。宋迟还是在那个下午经过了体育馆附近的十字路口,遭遇了一场醉驾造成的车祸。她也还是在那天晚上得到了一对捐献的角膜,在观察室醒来时决定要成为一名医生。

    她觉得很糟糕的现在,是宋迟放弃了改变人生的机会保留下来的;她的眼睛,是另一个生命让渡给她的,用来观星、画画,或是治疗他人都可以,只用来看自己的爱人也可以,但不应当被不情不愿地勉强。

    她想起那天在告诉宋迟真正的将来之事之前,在她决定还不改变生活的任何轨迹时,宋迟问她:“那以后的我呢?我成为理发师了吗?”

    “当上了,接了你爸的店。”陈珠郑重地答完又问,“不过你真的要预知未来,没有悬念和猜测地生活下去吗?”

    “不不不,知道我当上了理发师就行。”他高兴地摆摆手,又点起一小支烟花。

    那支很亮,“嗞嗞”地发出光,照亮了宋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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