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中国男孩吴规死了。
11月28日凌晨,他从柬埔寨西哈努克港中国城内的高楼坠下,在他的大腿上,用黑色水性笔刻着四个字:“冤枉”“被害”。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讯息。坠楼的12个小时前,他还在和朋友的聊天中,计划着12月27日回国,然后再也不来西港了,在家乡,他想去考成人大学,再做点寻常小生意。
在西港,他是网络赌博的线上推广员,是隐藏在上万条网线后的众多年轻人中的一个,他们以从事销售打字等名义被招到柬埔寨,一下飞机,护照没收,手机监管,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活动范围在方圆一公里以内。
这一场疑窦丛生的死亡,引爆了西港地下菠菜业的暗雷。
知情人透露,吴规之死影响太大,当地所有网络赌博公司都开始加速撤离,而只要和吴规老家相近的年轻人,都在恐吓之下,赔了公司不同数额的钱,离开西港。
事实上,今年夏天,柬埔寨总理洪森签发通告,必须在今年内查封无牌照网络赌博,原则上停止颁发在境内外经营的所有新的网络赌博营业执照。此后,聚集在西港的赌场和菠菜公司开始大批撤离,带动餐馆、旅店、小商铺纷纷倒闭。
西港的秩序正在重建。
12月19日,中国公安部刑事侦查局代表团会见西港警察局局长,双方将在加强打击犯罪方面信息共享。而就在17日,中国公安部副部长杜航伟在北京会见柬埔寨副总理兼国家禁毒委主席盖金延时,双方也就加强两国执法合作,共同携手维护两国和地区安全稳定达成一致意见。 少年之死
吴规的家乡,距离西港1501.3公里,那是一个从群山中延伸出来的小镇,河水环绕,青山怀抱,从最近的市区抵达,需要在蜿蜒山路上颠簸行驶5个小时。
2018年春节后,刚刚18岁的吴规,不声不响离开家,他先是坐客车到达省会城市,再第一次坐上飞机,经历转机,最终落地在那个暑气扑面的热带国家。
他在西哈努克港工作,更多时候,这个柬埔寨著名的港口城市被称为西港,这是除了金边以外第二大的城市。今年夏天之前,在赌场合法的外衣掩护下,大小菠菜公司遍布城区。
吴规告诉母亲方红,他先在这里挣钱,攒够本了就回家做点小生意。 吴规的家乡,是山下的一个小镇
方红并不是很懂儿子在做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份在海外的工作很不一样。例如,基本是从中午11点开始上班,直到晚上11点下班;儿子的手机微信号总是在换,几乎半个月到一个月就要换一次;当她想看看儿子的工作环境或者是同事时,却被告知不能拍照,更不能拍人。
但另一方面,吴规每个月会给家里转账4000多块钱,这一度让她觉得“洋气”又放心。 事发后,吴刚每天烟不离手
“那就是他的字,就是他自己写的。”吴规的父亲吴刚红了眼圈,这个常年奔波在运输线上的卡车司机想不到,自己和妻子第一次出国,是要接回死在异国的儿子,他和方红都无法接受警方给出的自杀结论,他们想要一个真相和公道,“他想留给世界的,绝不仅仅是刻大腿上的‘冤枉’二字。”
这对在绝望中泅渡的夫妻,找到了一根坚持下去的救命稻草,可寻找真相的路,比他们想象的要艰难太多。
在方红抵达金边的第二天,两个自称吴规同事的年轻人找到他们,再次声称吴规是抑郁症自杀。方红想要拍下他们的脸,被其中一名自称刘东的人大声呵斥,说侵犯了他的肖像权,接着就匆匆想走。
方红死死拽着他们的包,不会英语的她,跪在地上向身边的行人比划求助,“他们知道真相也不会说,但是除了抓住他们,我不知道怎么办。”
另一方面,翻译也是难题。
在柬埔寨的半个月,100美金时薪下,他们还是前后换了4个翻译,大多数听说事情后,就摆手要走,“都说惹不起那些人,要是帮我们的话,他也会被杀。”
吴刚说,第一任的翻译是柬埔寨人,被他们百般哀求留下帮忙,于是,他出现时会用帽子口罩将脸完全遮住,在和菠菜公司对接的时,腿也一直发抖。接着第二任、第三任翻译,往往一到正式对接时,回头一找,人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打电话一问,说是怕被对方的人悄悄拍照片,已经走了。
柬埔寨的中文翻译圈并不不大,到最后,不少翻译只要听说是19岁少年的父母,就会马上知道是什么事,断然拒绝。
事实上,在西港,这并不是第一例类似的事件。
就在11月12日,广东17岁少年小豪也死在了西港。在他家人的讲述中,小豪是7月到的西港,头两个月的工资只有2500元、2100元,家人觉得这是正常打工收入,并没有多想。
到了11月11日晚上,小豪突然在家族群里激动透露,他的客户充值了20万,他可以拿到7万提成。小豪的父亲警觉孩子可能从事非法网络赌博工作,马上劝说他回国。可就在两天后,家人收到了小豪的死亡通知。
对此,公司给出的是喝酒导致肺水肿死亡的结论,悲愤的家人并不相信,他们来到柬埔寨,在金边一次次辗转于公司负责人、警局之间,誓要一个真相。得知吴规的事后,小豪的爸爸辗转联系上吴刚,同病相怜的两家人,相互打气鼓励,誓要为孩子讨回公道。 吴规的母亲方红
逃离的和留下的
到如今,吴规和小豪死亡的余震,正波及着那些同样在西港做着线上赌博工作的年轻人。
吴规的好友小文,关在小黑屋时,被人从手上静脉注射了“病毒”,公司恐吓他,说那是登革热病毒。被放出小黑屋后,领班告诉他,要不然让家里拿2万块钱赎人,要不然就留在西港永远陪着他的好兄弟。
于是,这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家庭,东拼西凑拿出钱交给公司。可小文不敢回家,一场噩梦之后,惊魂未定的他回国落地就去了相邻省份,他告诉父亲,自己对不起家人,要把钱挣回来了再回家。着急的父亲连夜赶到,见到小文时,他提着出发时的被褥,人已经被吓得神情恍惚。
“只要回来了就好。”小文的父亲寸步不离看着儿子,将孩子送到传染病医院隔离治疗,可家里已经拿不出多更多的钱了。
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
小文的同事,一个山东男孩,被要30万才能放人,家里凑到27万,实在拿不出钱了,于是,公司将那个孩子打得半死,再放走。
“哄他们去工作时,说是护照和机票全部由公司出,去了之后,不但护照被没收,还要先还公司的钱。”在金边,方红收到很多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孩子的求助,有的是拜托她联系家人,有的是孤身跑出来了,没钱没护照。方红发现,这些基本都是来自全国各个省份的小镇青年,年纪在17、18岁到20多岁之间,以做打字员、销售员的名义被叫来,许诺高薪和轻松的工作环境,如果第一年要走的话,公司一般会要求1万到4万的“赔偿”,“一听到这价格,大多数就不敢走了。”
也有胆子大的,和吴规同县的小理,去了西港三天就想回来,公司让他赔一万三千元,他直接在某次下班后跑到金边,先去大使馆补办旅行护照,等待的3、4天里,就住在金边的民宿,公司给他发信息,他直接拉黑。拿到护照后,立马回国。
“那些事,我做不来。”小理将自己的“幸运”归结于到的时间短,还不知道公司的任何情况,更没有带走公司的一分钱。他回家后的半个月,吴规就出事了,在他看来,一方面是因为吴规待得时间比较长,知道公司的内幕比较多,说走不一定能走的那么轻松,另一方面,吴规说过公司的领导想要他一起“转战”到菲律宾,他拒绝了。
这一点,小文也从吴规的嘴里听到过,“他说自己真不想干这些,而且如果去菲律宾的话,头一年,至少要被算欠了公司6、7万。”
此外,小文还透露,在吴规之死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他不知道这个关键人物和吴规之间,是谁介绍谁到的西港,但是这个关键人物在事发前,去吴规公司骗走了3000多美金,这件事,被公司发出了“追杀令。”
几乎所有在西港的人,都害怕“追杀令”,那是企业会公布在当地一个名为“纸飞机”的平台上,然后长期活跃在西港的“赏金猎人”,会守在机场、码头和大使馆门口,看见“追杀令”上的人出现,就捉住并带到企业去领取赏金。“他背着一条‘追杀令’,应该跑不回来,但是他一定跟吴规的死有关系。” 吴规的父亲吴刚
没有梦想,何必西港
柬埔寨时间12月11日16点51分,吴规在金边被火化。
这个时间,被方红截屏,固定在手机里。她已经想不起自己的当时的心情,只记得一直蹲在地上,一点点将儿子的骨灰归拢、拾起,实在拾不起的,那些沾在碳上的骨屑,她就将碳带走,然后次日,撒在湄公河里。
“那天风很大,太阳刚刚出来,我们租了船到湄公河中间,我的孩子,在山河交界处,是迎着太阳去的。”如今,方红将儿子学驾照的登记卡戴在脖子上,放在毛衣里靠近心窝的地方。
她很羡慕小文一家,或者是,羡慕着所有从西港有惊无险回家的少年。她和丈夫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真相,当听说吴规工作的公司已经搬到菲律宾后,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那是不是更远了。”
曾经,没有梦想,何必西港,被写在这座海港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这里遍地黄金的鼓吹下,一批又一批淘金者前往,又在中柬政府对非法网络赌博的高压打击下,一夜梦碎。
2019年8月18日,柬埔寨总理洪森签发的通告:停止批准和停止颁发在柬埔寨经营的各种网络赌博营业执照。8月30日,洪森继续发布命令,必须在2019年内查封所有违法网络赌博。
与此同时,中国驻柬埔寨大使馆发布公告,中柬两国政府高度重视中国人在柬埔寨从事的网上菠菜和各类诈骗活动,中国政府已出动多批警力前往柬埔寨严打网上犯罪。
在中柬联手严打之下,危如累卵的西港菠菜业开始坍塌,成千上万的菠菜从业人员和当地中国人开始撤离,9月,柬埔寨最大的两个机场西港机场和金边机场,挤满了中国人,犹如春运。
也就是这个月,已经安然在家的吴规收到以前同事的信息,让他回去拿没有结算完的奖金,人民币7万多。
10月1日,他又不声不响离开了家,和上一次离开时一样,他告诉方红,自己去把钱拿了就回家,然后努力工作,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11月13日,小文也到了西港,在理发店做学徒的他,染着一头亮眼的银色头发,他觉得很酷很好,就像未来在这里的生活。
小文落地的这一天,广东17岁少年小豪的家人被告知死讯。
少年们脆弱的生命,在当下西港,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倒塌倾颓的菠菜业中,引发些微涟漪后,终归又迅速归于沉寂。
今年7月,吴规从西港回家,休息几天后,他去驾校报名学车。对于刚成年的男孩,对于接下来的人生规划里,包括有重回校园、创业做生意、照顾家里。他告诉父母,再也不会去西港了,因为累,“那种累,不是身体的累,更多是心累。”
“心累。”相似的话,从吴规的朋友小文口中也有提到。今年11月13日,他落地西港,同样做着线上菠菜的工作,在他的讲述中,那是一种极大反差下的魔幻场景。
半间教室大小的房间里,摆着一排排电脑,这种公司不会有名字,只有各种代号。层级从上到下,分别是老板、主管、组长,组员。仅小文所在的公司,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孩就有100多人,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组长给的微信号拉群、聊天,引导客户充钱下注,线上赌博。
100元起充,上不封顶,每个组员每个月的下注数额至少要到120万。小文见到过一次性充值50万的,这个在国内理发店做学徒,每月工资1300元的男孩,很难描述自己的惊愕。每天,在线上,流水金额百万千万往来,可线下,隐藏在园区千篇一律的楼层房间后,他们的吃饭工作都在一栋楼里。同事之间不能互加微信,互换联系方式,即使是同乡,都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相互认识。
封闭的环境中,还有严苛的监视和怀疑,一旦发现员工有跟外界过多接触或者有透露公司信息的嫌疑,就会被上级关进小黑屋。
“小黑屋很小,只能一个人站着,还不给吃喝。”12月1日,被莫名关了两天小黑屋的小文被放出来,这时他才得知好友吴规的死亡,“我当时就知道,我被关是查出和他认识,被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同在异国他乡,两个好友之间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11月20日。那时,吴规说要回国过年,还说要在生日时找小文见一面。小文事后回忆起来,唯一有点预兆的,就是当他说到想去吴规公司工作时,吴规断然拒绝,“他也不说为啥,反正就说不好。”
艰难真相
“儿子当时应该就是有点预感了。”方红想要努力还原出吴规最后的生命轨迹和死亡原因,她29号下午匆匆赶到柬埔寨,在当地警方提供的一份尸检报告中,她发现孩子胃里没有任何事物,加上从20号到事发28日之间,吴规和家里的失联,她断定,自己的孩子因为某种原因被关了小黑屋,在27号被放出来,接着上了一天班,就坠楼而亡。
29日晚上,在金边的寺庙里,方红第一次见到儿子的遗体,“苍白冰冷,瘦得腰那里都凹了两个坑出来。”在吴规的脸上、身上,她发现有各种不同大小的伤痕,在大腿上,“冤枉”“被害”四个字已经渗入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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