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难以忘记的景象，是在2008年5月15号，那时我从深圳飞往成都，为一个公司赈灾的考察先行探路。地动山摇才过了三天，我在城南住的酒店楼下，仍然稳稳地摆着几家冷淡杯，老板淡定地秤着煮花生，好像从不畏惧那频繁的余震摇动。那大概就是长居天府平原的，一种与生俱来的处变不惊。

想要解释什么是成都人说的冷淡杯，拿“夜啤酒”和“大排档”来类比显然无法准确对应，尽管它的确指的是一种夏夜在室外售卖简单酒菜的夜食摊儿。但这三个字各有真意，自有川西坝子一股优雅闲适在。已故的成都资深报人车辐说道，“有酒无肴”是指四川人“吃酒不吃菜”的习惯。无肴即无肉，不吃菜即不吃厚重的热菜。酒客们聚在院坝河岸，坐小木櫈，桌子摆几碟凉菜，一壶冷酒，牙尖嘴利，谈笑风生，纵是下里巴人，也能生出几分风月。


（1992年 成都 Photo by 李晏）

这却是过去年代的画面了，东门外府河边的，少城下院坝旁，曾经闲适的公共空间如今和街头茶馆一样逐渐缩减。倒是成都人好吃和八卦的本性还在，使得“冷淡杯”字在形移，菜和肴跟了上来，成为初夏到深秋间最受欢迎的消遣。日落黄昏时，冷淡杯的摊子就摆出来，没有固定的打烊时间，一切主随客便，只要有一桌食客意犹未尽，老板通宵达旦也没有问题。


（2006年 成都 Photo by 李晏）


在九十年代以前，冷淡杯的下酒菜主要就是煮毛豆、煮花生、带壳炒花生、炒胡豆这些简单的玩意儿，也有人卖些便宜的卤肉，热菜并不是没有，但没有用大酱大油，一切简单适意。九十年代以后，情况不同了，冷淡杯的菜品像成都女人的妆容一样愈发丰盛和艳丽，各色浓郁的卤菜成为各个摊的力推主打，各种做法的兔头鸡脚龙虾争奇斗艳，麻辣的炒田螺和小龙虾也成为必备品，没有五六十个菜品选择根本不好意思出来摆，海鲜和河鲜都能吃到。再到后来，各种提供非炒菜的夜宵露天食摊儿都能自称冷淡杯，唯一不变的是吃什么都能自得其乐的食客，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着冰冻啤酒，天南地北海吹，上至华盛顿莫斯科，下至张孃孃王老汉，一直闲摆到天明。

被俗称为南桥的“普济桥”是都江堰夜生活的核心，在成都开阔院场不是很少就是被广场舞霸占的情况下，凉风习习的都江堰岷江旁就成了备受欢迎的冷淡杯一条街。串串烧烤齐备，河鲜海鲜也是家家有。成都市区的耍都和玉林地区冷淡杯的密度也很高，但和都江堰比起来欠缺的就是天地壮阔万人豪饮的气派。

毕竟已经成了一个到处都有7-11和摩登购物中心的玻璃都市。成都的闲适，确实表面上也和其他城市一样，在节节败退中。那露天的茶馆，好像也只有到一些大公园，才能觅到，除了人民公园永远人声鼎沸但却听不到仙鹤啼声的鹤鸣茶馆，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九月的新都的人民公园，空气里满园桂花的蜜意，像核弹爆炸一样，淹没了整个公园，包括我们手里加了枸杞的甜甜的花茶。

成都是这样的富庶，不公平地占据了平原和山地的所有好处。西出几十公里，在平原的尽头，与高山相连的地带，种植着枇杷、黄桃和红心猕猴桃。再往深山走，三千米海拔里的松茸和蘑菇，也是夏天应物。记得当我从贡嘎山狼狈地走到大渡河边时。桥上路边，三个孩子和一个父亲，正赶着马，驼着山货微笑看我。我想起直线距离仅一百公里外的，满是世界品牌的成都，只觉得这个城市真是丧尽天良地占据了太多美好了。

重庆到底是完全不一样的。它已经长出了妖兽都市的模样。可它永远不会像成都那样，安然淡定地享受着山川河流的所有好处。它那么的急，就像没有栏坝之前的滚滚三峡水，就像是七上八下就要拿出来吃的，滚滚红汤里的毛肚。

重庆当然有过精雕细琢的气派，在陪都时代，红毛大螃蟹坐着飞机来，会馆里卖得巴黎冷盘，小饭店亦有售脱胎于三明治的“火腿面包”（用的是中国火腿）——一直到1958年，当时的重庆高档饭店仍提供储存的上好白兰地。

可这样的浮华精细，到底是外来的，随着都城地位的失去，名厨和他们服务的对象流去到上海、台北、香港或者北京，重庆那两江之间的码头气场就满满回魂了。这里有帮派，有袍哥、有棒棒军，江山之下，是自然而然的江湖，在各种水陆码头，交通要道，人们因地制宜，灵感一来随手创造了无数名菜，一如江湖气势浩浩荡荡，潮起潮落，只得那一时风流，也就不枉出现过。最记得，嘉陵江上的船上，红彤彤的鱼的酣畅淋漓。



（2007年 重庆 Photo by 李晏）


扬子江上游第一重镇的重庆，从来都是盆地中料理鲜鱼的第一天堂：两江之汇，万重山间，多少野鱼浩浩荡荡，东溯西游，穿行在白帝城永沉的峡谷江底，偶被江水上漂移的艄公，送上了朝天门的码头。

从前上到渔船上吃鱼，船家身兼打渔、掌船和做饭数职，只能因陋就简，快手煮就。花椒辣椒，泡椒泡姜，酸菜酸萝卜等江湖常见材料，也成了船鱼的主要材料，只是鱼本鲜活，怎样做都是好吃的，如今盼的，反而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江”鱼了。

俱往矣，如四散的三峡儿女。鬼城成了水底的幽魂，江鱼也日渐成了一个传说。如今每年二三四月的春天都成了重庆水域的禁渔期，鲟鱼、青波、岩鲤、胭脂鱼等昔日常见的长江鱼类，现时已成为稀罕之物。水路而上的日子，也已经离我太遥远了。2004年，我进入巫山，去探望水边一个叫大昌的古镇，出来之后，就像那些已经先期沉入水底的古代幽魂一样，大昌也慢慢被水淹没了。


（2010年 重庆 文革知青武斗的陵园 Photo by 李晏）



（2010年重庆 Photo by 李晏）

（2016年 重庆 Photo by 李晏）

最近一次到重庆，是从湖北的利川出发，放弃了游船，乘坐一路山洞的渝利铁路迅速抵达。朝天门外的打渔船早已成为昔日影像，真正的渔船兼营江鱼并不是没有，不过你得深入到三峡和嘉陵江的沿岸各处去寻。现在吃鱼，多半是去那些从前只是在码头停放的趸船改造而成的水上餐厅，在船上，围坐在船尾的小木桌边吃鱼，轻波拍舷，光影迷蒙，就着摩登大都会的璀璨夜景，这种形式主义，也算得是浮华外的清风吹面罢。

这个要扣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