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窟难逃。
一
凌晨一点,云南边境大山上闪动手电微光,暗号呼应后,陈亮一行匆匆钻入密林。
那是一条废弃的林中小路,蛇头押在队伍两端,一路沉默,无人言笑。
几个小时前,他们脸上还满是雀跃。众人素不相识,因为不同的梦相遇。
有的是贴吧看到“无需文凭,底薪八千”,有的是老乡推荐“歌厅看场,月薪过万”。
队伍里的大城白领,则是在高端猎聘上看到“Java开发工程师,出海企业诚聘,税后月薪6万”。
他们在边境相聚,坐车懵懂出发,入夜被收走证件,扔掉行李,钻进野山前,心头已满是不详。
跋涉一夜后,最后障碍是一条铁锈色的河流,破旧的渔船拉他们过河,河岸边停着皮卡,皮卡边是提刀的男人。
噩梦至此清晰,他们被搜走手机,押上皮卡,成为运往缅北的货物。
皮卡穿过尘土与村庄,一路开至果敢自治区的老街市,终点名为产业园,一片低矮白楼,楼面挂满风雨污痕。
陈亮住进园区内彩钢板搭建的八人宿舍。他比较幸运,没有挨打,只是整夜都有人看管。
而在向南900公里的勐波,杨军第一夜就被枪托砸脸,在更南的妙瓦底,小志第一夜看见年龄相仿的男生,被切掉四根手指。
隔日,陈亮醒来,被带进白楼,组长扔给他一本A4纸装订的手册,厚达800多页,封面上印着大字“造梦”。
手册由专业心理师编撰,详细写明如何聊天,如何谈情,如何升温,以及如何杀猪骗钱。
话术细致到搭讪开篇的第一句话,恋人生气后发红包的金额,以及和强势女孩吵架的话术:
“宝!你就是道理啊!我不跟道理讲道理,赢了道理没了你。”
昏天黑地背了数日后,陈亮等人被带到会议室,每人领到一部贴着陌生名字的手机。
手机里有用港澳电话注册的微信号。那是他们的画皮。
陈亮领到的画皮,是一位30多岁年轻企业家,投资失败,遭妻抛弃,做跨境电商后又卷土重来,年入百万。
人设组的人告诉他,这个形象既事业有成,又情感幼稚,更易惹人怜爱。
恶意的欺诈,在这里被规范成冰冷的程序。
供料组在抖音、快手、陌陌、世纪佳缘等平台搜寻猎物,并通过黑产购买用户资料。
养号组负责四处采集社交平台上的照片,打造画皮。比如陈亮扮演的企业家,就备好了高尔夫照片,以及录音和视频。
唯独困难的是视频通话,但早备下话术:和妹妹视频聊天,导致妹妹出车祸,从此对视频聊天有阴影。
此外,技术组负责搭建全套诈骗网站,骗一次换一次。洗钱组负责将钱打入大量个人账户,层层打散再聚合,如溪流入海。
上百人的团队,精心构建了迷宫。迷宫尽头是黑洞,吞掉所有的梦。
刚来的某天晚上,陈亮听见窗外有人放鞭炮烟花。组长告诉他,那是行规,有人在庆祝单次骗款超50万。
烟花的纸屑飘过窗口,很快没入漆黑夜中。
最初,陈亮得到承诺,为公司骗到足够钱就放他回家。
很快,他知晓,他只能一直骗下去,像猪仔一样被转卖给不同公司,直至卖到缅泰交界的KK园区。
在KK,被榨干最后价值的猪仔,结局是摘去器官。那里也被称为缅北的最后一站。
KK的工位人来人往,定期会有人拆开电脑,拿出硬盘,砸得粉碎后,倒入湄公河,销毁证据。
那些荒唐的日夜,那些染血的骗局,那些甜言蜜语和撕心控诉,那些黑色故事,汇入浊流,流淌而去。
二
陈亮每晚9点开聊,需聊到隔日下午2点,画皮换得太多,有时已忘记身在何处。
他路过密密麻麻的格子工位,里面尽是萎靡的人,常有人因完不成任务,被打得伤痕累累。
工位的窗外,只能看到灰色天空一角,但恍惚中却像有无边无际的莽林。
这里是缅北,金三角覆压之地,军警腐败,黑帮纵横,27万平方公里土地,被17支武装力量割据。
军阀在此火拼,黑帮在此洗钱,e租宝创始人在此当过司令,东南亚人在此开设网络博彩,而杀猪盘的屠夫,前身是博彩推广员,俗称的狗推。
2016年,台湾人发明杀猪盘,2017年传入大陆,遭警方打击后,2018年遁入缅北。
最初,骗子们习惯包租宾馆,深居简出,出手阔绰,当地人不知情,称他们为“白面书生”。
骗局如瘟疫般蔓延,密林中开始出现园区。缅北小城里,常有高楼拔地而起,挂以开发之名。
军方混战让官方力量难以统御缅北,而地方武装成为骗子们的保护伞。
身在勐波的杨军说,他打字行骗时,常能听见远方炮击的声音。他的室友曾逃跑,但被士兵押送而回。
那名室友被关入水牢9天。黑暗水牢中,水面不断上涨,窒息口鼻,必须自行用瓢不断舀水。
在更南的妙瓦底,小志同样试图逃跑。园区三面环水,他深夜渡河,但被打手和士兵联手抓回。
小志被关入黑屋,遭毒打数日,打至濒死方休,“比地狱还让人绝望”。
电棍、铁网、密林和枪炮,封锁着魔窟般的园区,而更难逃离的,是心中魔窟。
平日无论表现如何,小志都要参与搬砖。
搬砖不再是调侃,而是洗脑式的折磨。
所有猪仔每天都要在仓库搬4小时砖,从左边搬到右边,再搬回去。
男生每趟搬十块砖,女生每趟搬五块砖,掉一块砖,要罚2000泰铢。
所有人要边搬边高喊“我要改变自己,我要做业绩,我要努力完成任务”。
在陈亮的园区,同样的口号是“为了更美好的明天”,有人喊着喊着就信了。
诈骗有提成,数字随着业绩增加上升。杨军说,老板常会在月底将两三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满成捆现金,红彤彤一片。
园区里有水牢囚房,也有赌场、桑拿和妓院,一掷千金后,欲望都能满足。
那里有漆黑的水面,也有水面上令人绝望的烟花。
陈亮的同事,曾骗了一位上海女生近三百万,许诺一起环游世界,永远生活在一起。
美梦破灭后对方打来视频,说钱可以不要,能不能见一面,遭冷漠拒绝。
女人在视频连线中,从楼顶跳了下去。陈亮的同事举着手机直播,炫耀有女人可以为他去死。
白楼里流传一句话,“人已经变成了屠夫,你觉得屠夫,会对猪产生怜悯之心吗?”
三
对魔窟的打击从未停歇。
虽然跨国抓捕艰难,但中国警方仍持续行动。当地华人已组成反诈联盟,配合警方,尽力营救逃离者。
2019年,公安部在中缅边境,组织封号行动,大面积封停诈骗集团使用的QQ号、微信号和支付宝。
两年后,多地警方开展“大劝返”,动员家属劝告诈骗者回国自首,视犯罪行为轻重,给予减刑。
而多次劝返未归者,将可能被注销户籍,并停止名下所有银行卡和手机卡。
重压之下,大批诈骗者选择回国自首。缅北口岸排满了人,甚至出现办理插队的黄牛。
陈亮找家人凑足20万,向组长反复央求,终离开魔窟。杨军则在华人帮助下,趁公司搬家时逃离,过程如动作电影。
小志第二次逃离时摔至重伤,去医院时逃脱。和他同在妙瓦底的阿贤,遭反复毒打后,发觉榨不出油水,被丢弃街头。
媒体报道中,阿贤想回国,但当地武装称需交报名费9000元。他辗转找到湖北老乡,在老乡帮助下支起一个炒饭摊。
那是2020年冬天,很快当地便封城,他靠炒饭摊一点点攒钱,隔年5月,终于回国。
自首后他说,在魔窟的日子是最黑暗的岁月,最安心的日子,反而是回国前卖炒饭的时光。
今年3月,中缅泰三国警方,举行跨国打击行动。同月,各地频发家人被骗至缅北新闻,噶腰子流传网络。
魔窟的阴影仍未消失。大数据加持下,杀猪盘正不断进化。
浙江湖州的警方称,2019年,当地杀猪盘受害者增多,每一个案子,团伙都指向缅甸。
北京受害者称,被骗后,她检查交友软件聊天记录,发现20个打招呼中,17个用着套路话术。她已不停和杀猪盘擦肩而过。
2019年,国内杀猪盘受害者876人,受骗金额2亿元,而2020年,立案激增至102万起,诈骗金额391亿元。
这仅仅是报案的数量,有受害者加入一个近400人的维权群,每天都有新人入群。
杀猪盘的骗局并不复杂,但欲望常能遮蔽一切。
我们以为杀猪盘只是偶发,其实骗局正在进化。我们以为魔窟在遥远的密林,其实魔窟在心间。
最新消息中,行骗者已用上chatGPT,聊天伪装得更加自然。
这是文明的吊诡,我们努力向上进化,双足却常陷泥沼之中。
抖音流传的短视频中,英俊干净的年轻人,穿着迷彩装,低沉的声音说:
“这里是缅甸北部,我生长的地方,娇贵的小公主。”
一个浪漫的邀请,一切看起来美好且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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