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经厦门乘飞机到达昆明,落地后当地有人负责接送,开车将他送到澜沧县,那里有一条边境河,河水十分浅,在别人的指引下,晚上他们提着行李箱徒步走过境河,对岸有一辆大巴车迎接他们,将他们拉到了勐平经济开发区,就算是偷渡到了缅甸。
2022年9月的一个深夜,小罗在电话里告知我当时的情形时,还反复强调,是真的可以徒步过河,当时管得也不严,偷渡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
勐平属于佤邦,佤邦名义上属于缅甸联邦下的掸邦,事实上是一个独立小王国,在缅北,一共有大大小小17支武装力量,各自控制一片区域,大家各自为王,不受中央政府管辖。
缅甸是个乱成一锅粥的国家,全国135个民族,分成七省七邦,占人口70%的缅族,居住在七省,而七邦,就是数不清的少数民族聚集区,说得好听点叫邦,实际上下面全是各路军阀,拿着枪守着自己的地盘,中央派人过去就会挨揍,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缅甸管这些地方叫“高度自治”。
小罗说,他到了当地,感到十分奇怪,这里明明是缅甸,却人人说普通话,大街上全是沙县小吃牛肉拉面瓦罐汤,人们也都用人民币。
是的,这么奇怪,是有历史原因的。
1885年,英国人彻底灭亡了缅甸贡榜王朝,将缅甸收为自己的殖民地,划为印度的一个省,英国人只直接管理缅族,至于住在山上的少数民族,英国人忙不过来,爱谁谁,你们土司自己管自己就行,不添乱我就不打你。
二战时日本占领缅甸,英国为了对日作战,强行把原属于中国的果敢、佤邦划入缅甸,以致于佤邦现在还通行汉语和佤语,官方语言则是中文。
这里头历史非常复杂,乱糟糟打来打去,但大家只要记住果敢相对动乱,佤邦相对和平就行,这种穷山沟沟没钱赚,只好发展下水道产业,两地都曾是黄赌毒泛滥的地方,不过现在毒品产业走弱,转入地下,黄和赌倒是一直挺发达。
小罗说,他们上班的地方,就是当地有合法菠菜牌照的公司,另外大街上到处是赌场和站街女,站街女大都是中国来的,价格居然是国内的两倍,饭店吃东西也是国内的两倍,什么都贵。
小罗的叙述,验证了缅北还是一个黄赌泛滥的地区。
小罗他们被安排进一个21层的大楼工作,这里一楼是一个大赌场,有拿着枪的军人守卫,二楼是食堂,三楼往上都是办公室,大部分是福建人,小部分是江西、海南、东北人。
小罗后面才知道,这里所有的公司就干两件事,一个是网络赌场,一个是诈骗。
我说那都是中国人在骗中国人?一直以为是缅北人在骗中国人呢。
小罗说缅北人像佤族这种,不熟中国人的生活习惯,没有共同语言,连抖音都不会用,这种人不会骗钱,只能做服务员和叠码仔,骗中国人还是中国人最拿手。
但这些奔赴缅北的网赌和网诈公司,他们的第一选项原本不是缅北。
缅北的生活条件太差了,这些公司最初的选项,是菲律宾、马来西亚、老挝、柬埔寨这些国家。
这些公司在东南亚做得太大,引发了中国政府施压,遭到了当地各国的扫荡,最后发现缅北相对安全,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缅北。
缅北经济支柱,一直只有农业、矿业和黄赌毒几项,搞起这几样来得心应手,一位在缅北生活了十几年的华人朋友告诉我,当中又以大其力、邦康、勐波、小勐拉、果敢老街、勐平搞得最凶。
当地军阀会建好园区,再招募各个科技公司进来做生意,当然科技公园只是个幌子,主业就是网赌和网诈,园区会进行封闭式管理,他们只管收税和分成。
小罗说,他们每天从早上十点工作到晚上十点,那边的网络非常差,刚开始时连网页打开都很麻烦,根本无法开展业务,后来主管花几十万搞了个设备增强信号,他们才能正常工作。
平时工作的主业是时时彩和杀猪盘。
时时彩就是每隔十分钟开奖一次的赌博方式,他们会在网上,到处找中国国内的赌鬼参与这种游戏,通常将赌鬼拉到一个微信群里,有几十个工作人员在里面演戏,煽动赌鬼下注。
菠菜总部大多聚集在小勐拉,黄赌不分家,这里也是色情业最发达的地方,约有一两千小姐在这里卖身过活。
最重要的主业,还是杀猪盘。
小罗详详细细地,跟我讲了一个多小时杀猪盘的故事。
这个产业的上游是养号、买号、卖电话卡,下游是解封号、洗钱,号指抖音号、微信号等,需要每隔一个周期向上游供应商购买,解封号则是找国内的大学生,一次160块钱左右。
他们每个人会分到几个抖音号和微信号,先在抖音上面钓鱼,钓到之后再转微信。
最开始他们钓男同性恋和普通男性,骗男同就装成自己是GAY,骗男性就装成是美女跟男方裸聊再威胁他,后来这个市场被同行做烂了,骗不到钱,他们转攻中年妇女群体,发现这个群体不可思议地好骗。
“我们当时被安排诈骗30-50岁女性,”小罗说,“一钓一个准。”
“尤其是40-50岁的女性群体,有钱,又极容易上当。”
他们操作的具体方法,是每个人先去抖音找一个关注较少的帅哥号,把这个帅哥的视频全下载下来,再自己建一个号,上传这些视频。
然后用定位软件,把自己的号定位到国内某座城市,比如武汉、南昌、长沙、郑州等。
如果定位到武汉,那么武汉的女性在刷本地视频时,就会看到他们的视频。
他们每个人也有自己的人设,如果定位在武汉某小区,就要记清楚周围有哪些小吃、餐厅、学校、医院,自己扮演什么职业,收入多少,有什么车,房子多少钱买的,总之这个男性形象要英俊、有钱、上进,最好还被上一段感情深深伤害过,正急求安慰。
但是千万不能说自己正住在小区,而是要找理由说在澳门或广东出差,这样能避免被女性约线下见面。
当然等着女性主动来找他们是不可能的,每个人每天都有加十个人的任务,必须主动出击。
依然以武汉举例,如果他们在武汉本地看到30-50岁女性发抖音视频,就会发私信去撩女性,话术一般是:
你长得很像非诚勿扰一位女嘉宾。
女性一般好奇会回:像哪个女嘉宾?
他们会说:像我的心动女生。
这时候女性会去翻看他们抖音号的视频,一般看完都会对他们有所期待,再随便聊聊,说自己是本地人,两边就会加微信深入聊。
加了微信后,他们会通过聊天和翻看女方朋友圈,对人群进行筛选,如果发现女方有坐公交车这种行为,会被判断为没钱,不值得骗,就不再聊下去了,如果感觉女方有一定经济实力,就会深入沟通下去。
方法很简单,不停地找女方聊天,慢慢地说对她有感觉,然后找公司财务,通过支付宝帮女方买早餐、点外卖、买水果、叫滴滴、买花,逢年过节甚至给女方主动发红包,平时跟她语音电话,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基本这种年龄段的女性,很少能跑得掉的。
我十分好奇:平时只打语音电话?不视频的吗?
小罗说,一般我们会找个理由不视频,另外这些女性大都不怎么好看,她们还不怎么愿意视频。
一般只要替女方花三次钱以后,在判断女方有一定财力后,他们就开始“杀猪”。
他们会找个机会,说发现了一个赌博平台的漏洞,有办法赚到钱,然后找个理由,请女方替他登陆一下这个平台,让她帮忙下注,钱不用女方出,只替他操作就行,开始前还会给女方看一下他们的银行短信,说现在是两万块,你下一注试试。
一般这种赌博游戏非常简单,就是买大小单双,要保证女方看得懂,女方将信将疑下一注后,肯定会赢,这时候骗子会给她看自己收到的银行短信,说赚了两千块,谢谢她帮自己赚了钱,之后女方开始兴奋,连续下注,每次都会赢,骗子会主动发红包给女方,作为感谢费。
这样获取到女方信任后,他们会让女方充值进这个赌博平台,一般情况下,女方充十万,他们会主动让女方赢一到两万,充二十万,会主动让她赢两到三万,并且在这个阶段,能保证让她的钱可以取出来,以获取最后的信任。
他们会对女方进行一次财力估算和存款极限,最后让女方投入到五十万、一百万的时候,故意让女方赚到本金的20-30%,但这次女方提现时,平台方就会说发现她涉嫌恶意从平台漏洞作弊,不准她提现,如果要提现,请先交本金的50%作为保证金才可以。
也就是充值100万,会叫你再给50万做保证金。
一般这时候女方就会陷入混乱,会再充50万进去,这时候平台方又会以“身份证号码不准确”之类为由,要求女生继续交一半保证金。
一直交到女方说“真的没有现金了”,这时候扮演帅哥的骗子会站出来说,你没钱了不要紧,我把我的车子抵押了,把我的房子抵押了,我再去借网贷给你凑钱。
这里有个关键技巧,不能劝女方去抵押车房,而是要自己做示范,如果劝女方去抵押,女方就会马上警觉报警。
这时候骗子会真的给女方一笔钱,比如十几二十万,说是自己抵押车子撸网贷换来的钱,女方会感动得一塌糊涂,以为自己遇到了患难与共的真命天子,一时感情冲动,就会真的把自己的车房拿去抵押贷款,也会撸网贷再套一大笔进去交保证金。
这时候女方基本已经被榨干了,骗子会把女方从微信上删除拉黑,从此消失在网络中。
小罗说,他们每天会有晨会,大家在一起交流学习话术,还会把跟女方的聊天录音放给大家看,主管会带着大家分析怎么骗钱。
如果骗到一百万,当地军阀拿30万,老板拿25万,主管和组长共拿25万,骗子业务员拿20万。
他们公司专骗30-50岁女性,除了杀猪盘,另一个常用骗术是搞淘宝刷单,让宝妈们过来刷单赚钱,但宝妈们要在他们的平台垫付产品费用,开始时买小几百的东西,给宝妈们一次几十块钱的回报,后面叫他们刷单大几千上万的东西,就拿钱跑路。
不过这种赚钱没有杀猪盘来得快,杀猪盘动不动几十万上百万的收入,是他们最重要的现金流。
小罗在里面做了几个月,因为业绩太差回国,后来受不了良心谴责,主动投了案。
我问他当时有没有嘎腰子现象,他说2018年还没这么狠,他没见过嘎腰子,但见过坐水牢。
有一位骗子业务员因为私下收了“客户”的钱,被公司发现后,先是毒打一顿,然后跪在地上,从1楼一直跪到19楼,跟每一个工位的人讲他不该私吞公司的钱,边讲边扇自己耳光。
跪完后,又被拉去坐水牢。
坐水牢就是两只手被绑在囚梁上,整个人泡在溪水里,只能露出一个头呼吸,两天两夜不能吃东西,只靠喝河水活下来。
这哥们边坐牢边被打,一直到他家里人寄钱过来才停止挨揍。
“坐水牢其实是缅甸军阀们常用的手段,”那位在缅北生活了十几年的华人朋友跟我解释,“通常是用来对付战俘和逃犯的,只是被诈骗公司学过来用了。”
小罗离开缅北后,整个缅北的诈骗群体发展得越来越大。
除了其他国家驱赶这些人,还有个重要原因是疫情。
2020年疫情发生后,缅北的赌博和色情业受到了巨大影响,军阀们赚不到钱,便只能从网诈中获取现金流。
到2020年以后,这个行业对内部,也开始慢慢变得凶残起来。
“业务员主要有三种。”一位在缅北工作多年,名叫小天的男生跟我讲起他们的来历。
“第一种是熟人介绍,自愿进去的,这种比较自由,不会挨打;
第二种是通过社交和招聘平台骗过来的,招聘平台上发布虚假信息,说每天只要工作六小时就能拿高薪,做跨国公司客服,很容易吸引求职的人,这种人去了就先收手机身份证,每天有人给他们洗脑上课,不听话就会挨打,上手快会给他们分成;
第三种就是被卖进去的,每天都要被虐打,那边一个会讲普通话、会打字的华人,交易价格是3-5万。第二种如果调教不好,也会被卖到其他公司,接手的公司下手够狠,还是调教得好的,实在调教不了,就联系他家人,发一下他被虐待的视频或照片,让他家人想办法拿钱赎人,实在没家人,就嘎他腰子,杀了卖器官。
我问小天这些华人是怎么进入缅北的?
小天和小罗的回答差不多,他说他是2014年到缅北工作的,2014-2020年左右,边境线形如虚设,他甚至可以在凌晨六七点下班后打个摩的回国吃个早餐再回来,那时候打摩的穿越国境线的路费,仅仅100元,走山路大概只要20分钟左右。
许多人被骗过去时,根本不知道是去缅甸,还以为在国内。
只要被骗人到达打洛、勐连这些边境小镇,就很难脱身了,偷渡费原先只要100,后来涨到1300、3000,疫情开始后国家严查边境线,现在偷渡到缅北需要6到10万人民币。
小天说到另一条信息,跟前面大家说的对应到了,他说在2020年前,缅北赌场常在昆明接客,随意一家赌场,都可以在赌客在昆明下飞机后,提供一条龙接送服务。
小天在缅北夜场工作,他说:缅北四个特区,主要就是靠诈骗犯养活,各行各业都受他们影响。
他所在的夜场,一个包厢玩六个小时,最低消费也得近万元,只有搞电诈的人才消费得起,而缅北四个特区,每个城市都有15到20家这样的嗨场,几乎每家每晚都能开满,一般都是组长带着业绩优秀的人过来玩,还经常看到他们在包厢内吸毒。
缅北的园区都受到当地部队保护,园区门口的小兵通常带着AK24小时值守,来玩的客人也常带手枪,但进包厢时会被小天他们收走。
小罗他们工作的场子,小天只进去过一次,外面装修得像模像样,里面全是毛胚房,每一层都有保安,大多数人都对着电脑在聊天,气氛死气沉沉的,他有天去园区收钱时,就亲眼见到一个中国人,从那栋楼的顶层跳了下来。
小罗跟我聊到这里时,还发了一张当地的建筑照片给我,说在缅北,只要是这种风格的高楼,不是酒店,就一定是诈骗窝点。
我问起小罗2018年的状况时,小罗说那时缅北打人的事还不是很常见,但听小天的讲解,到2020年后,打人就越来越狠,下手也越来越毒,我们今天在网络常看到华人在缅北被毒打、电击、嘎腰子、活埋、砍手指等,都是2020年以后泛滥的。
“因为国内反诈力度越来越广,骗人的成功率也越来越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对这个行业十分了解的华人,给我这样总结。
“当饿狼吃不到羊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自己吃自己。”
2022年9月8日傍晚,在咨询完七八个深入缅北的华人后,我整理完手中几十页笔记,写下了这篇文章。
心里头忽然充满了感慨。
那些诈骗犯可能有问题,但我觉得,本质上是缅甸这个国家有问题。
是缅甸解决不了军阀,造成派系林立,军阀为了养活军队,为了赚钱,什么赚钱快搞什么,什么黄赌毒都敢接盘,没有耐心经营地盘,导致法制和秩序无法触达全国,才会有这么畸形的社会现象。
诈骗只是国家扭曲的现象之一,当一个国家连统一都无法完成,国家军头林立时,当然做不到给国民以秩序,给社会以安全。
当国家处于混乱时,就只能给国民提供下水道产业,国家也无法步入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