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搬来这个小镇之前,我家住在江南的一个老宅里。 不知道什么原因,父母带着我们搬来了这里。 从地理上讲,它模糊的位于在南方与北方之间,和我出生的地方不一样。 记忆里我们曾经和另外三家人,住在一个宽敞的四合院里。再后来,我们搬进了母亲单位的集体家属大院。 这个大院建造于80年代。 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围墙,里面南北向四排院落,每一排五户人家,每一家清一色青瓦白墙三间带阁楼的坡顶屋,入门照壁,后置一天井,天井里有葡萄藤的凉棚,主屋窗下有一小方花园,相邻的两家人共用一堵围墙。 我家是一排第一家,只右手一户邻居。后来这家人搬走了,房子租给了别人。 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踩着一截木墩,爬上我家的墙头,朝隔壁张望。 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子,留着齐耳短发,正在院子里晾蓝白格子床单,那时好像是初秋,阳光很好,有微风,阳光透过床单,给那个女孩投下一个好看的剪影。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冲她小声喊了一句:你能跟我玩吗? 那女孩开始一惊,继而羞涩万分,把脸埋到床单后面使劲笑了一会,然后露出半张红红的脸来,说:好啊,你过来玩吧。 我于是一出溜就下来了,去敲他家的门。于是见到了那女孩的弟弟——红光。 红光大我一岁。 圆圆的脑袋,皮肤微微发黑,透着一种紫砂的哑光光泽。平头短发,发际线很低,从耳鬓沿着饱满的额头低低的画了个清晰的弧形。两条眉毛又黑又粗,眸子黑亮,眼仁儿洁白。嘴唇厚厚的,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扬着。 我叫他小哥哥。 小哥哥话不多,我说话的时候他一声不吭,等我说完了,他就揉揉鼻子,哦的应一声。他有很多的小人书,很喜欢打开柜门扒出他所有的的连环画,摊一地让我看,自己也翻开一本看起来。 有时他带我和弟弟去抓鱼。 他很会抓鱼。 把一条小河沟的中的一段截下,两边用稀泥筑上坝,再把坝里的水泼出去,小鱼被泥水呛得直跳,我们就只管在岸上捡。等水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开始掏鳝鱼、挖泥鳅,小鱼篓装得满满的。 红光还会做渔网,做钓龙虾的钓竿,做老鼠夹子。 红光还会画小人,画真假宝葫芦,画龙宫得宝,画薛刚闹花灯。他还画一只黄狗,他说那是他曾经养过的一条狗,后来让人偷走了,他找了很久。 红光的妈妈会摊很圆很大的薄皮蛋饼,我就时常在一旁边看边吃。 她的妈妈还很会种花。 他家种了一园子罂粟! 叶子低低的贴在地上,花茎高高的直立着,长着细细的绒毛,每棵种子只开一朵花,血红的、金黄的。未开时花苞紧裹,低垂,开放时花瓣微皱却舒展,金黄的花蕊,美艳绝尘。 等花瓣落下了,圆圆的绿色的果实一天天膨大起来。等长到蛋黄大小,红光的妈妈便把嫩绿的果实割下来,割上一刀,白色的汁液接到碗里,再置一铜锅,小火慢熬,慢慢的,白色汁液翻滚沸腾,渐渐变得乌黑浓稠。 晾凉了,凝固成膏。红光妈妈把黑色的膏用手搓成大丸子,放到纱布包里,收起来。 是的,这个就是鸦片。 她用来做什么呢?不知道。 只记得有一次,一个镇上的三轮车夫来找红光妈妈,说是腹痛,来求一点“阿片”。 鸦片还有这个药效? 在这样的美丽的罂粟丛中,还种着一棵胳膊粗细的无花果树。 这种树,似乎只有爽爽利利的树干,和茂密繁盛的叶。树干洁白光滑,连个树瘤结疤都没有,纤维分明的阔叶,墨绿油亮,摸起来硬朗涩手。 夏天的时候,它就挂上碧绿的果子,小灯泡一样倒垂着,慢慢变化着,等入了秋,红了软了,甜裂了,就可以摘下来吃了。 我总知道他家的果子什么时候红了,什么时候可以吃了。 一日,红光对我说:你知道吗?无花果其实是有花的。 又一日,他又说:你知道吗?无花果从来不生虫,一生虫,就死了。 有时我们一起在他家做作业。 红光的房间背阳,一人多高的地方开了一个小窗户,必须全天候的点着灯。他喜欢转笔,一根指头一拨,手上的圆珠笔便呼啦啦在他的拇指甲上旋成一个平面的圆。 我们伏在一张有点乱蓬蓬的书桌上,手肘相接,头上的白炙灯晃啊晃,我的心怦怦乱跳。 后来我大了,矜持骄傲,便不太去他家了。我一直以为他会来找我,终还是没有。 我每日在院子里听他低低的说话,或是小声的哼着流行歌,隔着墙。 他家的无花果树熟了一茬又一茬,每一茬的味道都很好。 再后来,他们搬家了,走得很突然,没人跟我提过这个事情,我也一直没有问过任何人。 不久之后,新的住户搬进来,搬家那天,大门敞开着,我向里面望了望,那棵无花果树已经死了。 生了虫么? 有一天,小哥哥回来了。 他长高了不少,手臂抱在胸前,和一个小孩子在通道上踢球。我几步走近,做出淡淡的口气,问他:什么时候搬的家?也不招呼一声。 他答:哦,爸爸做生意,去了苏州,全家都跟着走了。 有时候,他是坐在院子的天井里,手里拿着个橡胶锤,握着一块旧窗板,向上面钉钉子,他抬起头,笑眯眯的回我:搬去了湖西,不远,我会常回来。 有时候,他又是和我一起趴在地上看一本《石猴出世》,脚边堆满小人书,我又问他搬家的事,他笑:搬家?没有搬家啊。 再一想,原来个个都是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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