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三年,带来生活节奏上的停滞,以及对未来无法感知的流动,催发了对个人的质询和叩问——有人拒绝「内卷」,离开大城市回老家生活;
有人抗拒「躺平」,辞掉体制内的稳定饭碗。
有人问:「生活不易怎么办?」B站百万up主答:
那就好好活着、熬下去,熬之余疯狂试错,直到你的版本到来那一天。
今年33岁的曼曼,就等来了这么一天。
10年前,她从武汉来到上海,工作三年后选择裸辞。而后,做出更大胆的决定,放弃自己的原专业建筑学,在26岁这年转换赛道,赴美留学,攻读计算机的研究生。
10年后,她从单身到已婚,摆脱了母胎solo;
从建筑师到程序员,年薪翻了10倍;
从居无定所到硅谷买房,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本文受访者曼曼
推倒一切、从头来过,这样的选择是否太任性?重新学一门新专业,她又能否承受失败的后果?毕业工作已年近30岁,对一个普通女生而言,这几年的试错成本是否值得呢?
在和曼曼的采访中,我似乎找到了这些答案。
生活从来不是一片坦途,就是在和自己「死磕」的过程中,偶然遇见恰逢其时的光亮。
2012年6月,曼曼从武汉大学毕业,怀揣着憧憬来到上海。此前23年,从出生到上学,她一直生活在江城,就想趁年轻到大城市看看。
当时,她拿着建筑学和工商管理双学位证书,很快入职张江高科的一家事务所。她还记得,公司坐落在一栋欧式小洋楼里,包住宿和提供午晚餐,每天通勤10分钟,工作氛围和谐,人际关系简单。
没想到好景不长,一年半过去,由于公司业务萧条、积压欠薪后,她不得不选择离开。
第二年,她又入职新的公司,位于淮海西路的红坊。这次,她从浦东搬到浦西,离市中心更近了点。
而工资的涨幅水平,几乎没有发生变化。每个月到手四千八,去掉房租两千一,其余消费在饮食、交通等方面。加上年终奖被大幅压低,一年到头根本入不敷出。
工作经验逐年增长,但经济状况却不见好转,渐渐剥夺了她想在这座城市扎根的希望,也彻底击溃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原来努力007也可能一无所获。
2015年夏天,她从上海裸辞,回到老家武汉。回想起沪漂3年的生活,她是带着失望离开,也夹杂着些许不舍:
离开上海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这座城市,但是不配留在这里。
这一年,曼曼26岁了,一个单身失业的青年。她再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这时候,她有两样选择:一份是本地设计院的工作,但似乎已能预见未来,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会让人失去动力和激情;另一个则是出国留学,继续攻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
这意味着,她要放弃本科5年、工作3年的建筑专业,去学一门自己毫无基础、与原专业毫不相关的新专业。
▲受访者供图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出国留学的经济压力并不小。好在曼曼的父母支持她的决定,先是找周围的亲戚支援,合力出具60万的存款证明,让她能顺利申请国外的院校。
但脱产备考过程的心理压力,只能靠自己排解。一方面是跨专业申请难度大,提交的申请书常被拒绝,而距离截止时间越来越近;
另一方面则是年龄上的焦虑,光想到自己一毕业就30岁,面对的仍是未知的将来,莫名的恐慌便袭卷而来。
那段时间状态很消极,因为感觉离目标有点遥远,只要有学校给我offer,我就很开心了。
从8月开始备考,直到次年3月,曼曼才收到院校的回复,是来自美国芝加哥的一所学校。
她没有犹豫,收拾好行李,就带着不安远赴异国,重新回归学生身份,从零开始学计算机。
▲出国前曼曼和父母的合照
▲出国前曼曼和爷爷奶奶的合照
然而,留学生活并不如想象般顺遂。
她来了后才发现,国外大学是名副其实的「宽进严出」。录取她的学校,是当时申请的一所保底院校,无论是学校或专业,都不算排名靠前的,但课程安排不划水,课业压力也并不小。
首先是语言障碍,老师讲课操着带口音的英文,加上语速又快,所以刚开始上课听不懂是常态。
还好多年来在应试考试上,曼曼自有一套方法论,通过复习课本和学习资料,最后取得的成绩都还不错。
但在实操方面,成了她最大的劣势。计算机要学习新的编程语言,作业要求是自己写出小程序代码。
对那时候的曼曼来说,是泡在图书馆里一整天,绞尽脑汁也没摸索明白的事。显然,那门课的成绩不太理想,也是她研究生涯中唯一一门得了B的课程。
第一学期,曼曼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在极度焦虑中适应新的环境。
▲研究生时期,曼曼在图书馆门前合影
随之而来的是生活上的困窘,曼曼深知自己是花光家里积蓄来读书的,所以物质方面是能省则省。
读研两年,我就买了一件羽绒服,不吃早餐,一份盒饭,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偶尔吃吃速冻饺子加餐。
不过这让她更是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无暇兼顾课余丰富的休闲活动。
直到第二年,曼曼获得一个当助教的机会,一个月补贴1400美元,一学期三个月总共4200美元(折合人民币近一万)。对比她每个月生活费8000元,已经是一笔不少的数目了。
回忆起这段学生时光,曼曼表现得很知足:
当时不觉得生活多苦,全身心投入学习,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2017年学校春节联欢会上,展示旗袍的曼曼本来只要两年的学习,曼曼主动申请延毕半年。校园对她来说,是暂时逃离现实的象牙塔,她还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总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最后一学期,曼曼无时不处在「精神内耗」的状态,她坦承自己是在「毕业即失业」的恐慌中惶惶度日。
除每周一节课外,其余时间她就躲在卧室里,白天读鸡汤为自己打气,晚上看综艺放松心情。她就这么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每天游走在颓丧和打鸡血中,至少这样能暂时不去考虑就业等压力。
一个人在国外,在家也没人管,每天昼夜颠倒,我的状态很差,没有人开导我,我就自己打气,但心里还是很焦躁。
要想留美工作,必须要在一定限期内找到工作。那段时间,孤独和焦虑贯穿生活的主线,但曼曼还是顶着压力坚持投简历。在期限内的第72天,她收到来自硅谷的offer。
或许,精神内耗看似消极,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找寻出口,而行动正是解决自我消耗的最佳方式。
也是在这段期间里,曼曼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独自走了这么久,以前忙工作,现在忙学业,从来没把恋爱这件事提上日程。
她在论坛里找房子的同时,也在浏览相亲类的帖子,有合适的对象就发邮件联系。于是,她认识了在硅谷工作的小明。
他们先是在网上聊天,会一起刷题、模拟面试,假装面试官一样互问互答。曼曼答不出问题来,就会发挥「社牛」特质,讲讲笑话活跃气氛。
一次视频通话时,小明问起了年纪,他在帖子里的择偶条件强调要找比自己小的女生。而曼曼刚好大他一岁,她本以为这段感情无果。小明似乎毫不在意,很自然地接过话题:「完全看不出来嘛。」
即使只能通过网络聊天,但两个同在异乡的中国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如同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他们会分享每天的日常,彼此传递生活的能量;也会诉说对未来的迷茫,毫不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
一个月后,曼曼搬到加州,小明来机场接她。这是他们第一次线下见面,曼曼坦承道:
自己头一回有了恋爱的感觉。
留学生涯的最后一段时光,曼曼不只找到了工作,也收获了一段姐弟恋,遇到携手相伴走下去的男朋友,从此摆脱了母胎solo的身份。
她突然觉得,生活似乎多了一份期待。
此的曼曼,正沉浸在事业与爱情双丰收的喜悦中。当她以为生活逐步走上正轨,工作渐入佳境时,意外却总在不合时宜向她突袭。
2020年2月,她的OPT工作签证(美国政府给F-1学生的工作许可证明)即将到期,这预示着她不再有合法留美工作的权利。
提交Stem?OPT(包括Science科学、Technology技术、Engineering工程、Maths数学四大类专业)申请后,将会自动延期180天,时间就顺延到了8月份。只要在这期间移民局审批通过,曼曼就能继续正常工作。
然而,直到8月,曼曼的申请状态仍显示处理中。到期前一个月里,她每天都很焦灼,不停刷新申请的网页,查看最新进展情况。
她形容自己当时的状态:
像一只案板上的鱼,拼命扑腾,只能等待移民局给我的判决。
最终由于OPT到期,曼曼失去了合法的工作身份,被公司停薪留职。30岁这一年,她再次成为「无业游民」,好像先前的努力全白费了,一夜间回到了起点。
公司给了她两周的缓冲期,解决身份和工作的问题。短短两个星期内,曼曼没有放弃任何尝试——
想通过CPT(允许学生身份在校外合法打工,且工作必须和所学专业相关)边上学边工作,可公司明文规定不能接受;
也想过转H4(签发给赴美短期工作人员的家属,有效期为12个月,可以多次入境),但境内要花14-18个月,境外可能耗时更长;
还尝试和领导沟通,先安排到其他国家工作,再用L1(对外国商人、专家到美长期工作的入境许可之一)直接回来,得到的回复是被拒绝。
与此同时,她还通过公司内部网站,看其他地区新放出的岗位。只要有合适的职位,她就主动发邮件联系,但多数都没有收到回复。好在有几个部门的人事愿意给她面试机会,最后她在公司内部成功转组,拿到温哥华分部的职位。
更让曼曼感动的是,在这段因身份问题而挣扎的时间里,小明没有顺势踢开她,反而开口向她求婚。于是,他们在相恋9个月后结婚了。
恰逢疫情期间,婚礼仓促而简单,到场的只有牧师和两个朋友。但对曼曼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因为有了坚强的后盾,她不再像从前那么容易焦虑了。
就在曼曼已经接受现实,准备启程前往温哥华,同时开始异国恋的时候,她又收到Stem OPT申请通过的消息。于是,她再次向公司提出申请,放弃加拿大的岗位,继续留美转到新的小组。
这一番折腾后,对曼曼的事业打击不小,加上工作经验有限,升职加薪遥遥无期,导致30多了还是入门级码农。而新来的项目经理,年龄和她差不多,职位却比她高两级。
不过这时候的曼曼,已能坦然接受各种差异,笑对生活:
没有人规定,哪个年龄要达到某个级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轴。
去年4月,她抽中H-1B工作签证(属于非移民签证的一种,持证者最长可在美国工作六年);同月,她和老公花了百来万刀,买下湾区的联排别墅,套内面积180平。
今年2月,他们两口子正式交房入住。到了11月,两人收到I-485获批(即绿卡身份,美国的永久居住权)的消息。至此,她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小家,也不用再为身份到期而担忧。
尽管如此,曼曼看得很通透,她知道人生充满不确定性,往后还会出现新的挑战,而自己能做的极其有限,就是和生活「死磕」下去。
如美国神学家尼布尔的祷告文里所言:
对于不能改变的,请给我力量让我去接受;
对于可以改变的,给我勇气让我能够改变。
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家庭和出身,但也不能在消极中等着「天上掉馅饼」。从裸辞归家到出国定居,如今爱情和事业双丰收,或许现在看来,曼曼的经历里多了点幸运的成分。
不过,如果她没有这股「死磕」下去的勇气,踏实坚定地走过每一道关口,又怎么能遇见恰逢其时的光亮呢?
时代的洪流逼人而来,躺平不是办法,内卷不是出路。
死磕只是一种精神状态,是面对无序生活的不妥协。而这需要的是一种勇敢,从精神内耗里找到有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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