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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8 深海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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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活了一世,见过那么多男人女人,可没有一双眼睛像她。

    chapter 1

    她眼睛里有种冰凝雪冻的天真,他以前不觉得,站在高处,老式木凳稳妥而沉重,他说“好了”,她摁开关,鹅黄色灯泡奶油似的将房间笼在一片温柔里。他低头时她正抬头,两个人双眸相对,他心里响起白鸟滑过水面时的飒飒声。

    自那日起,他就总是梦见她的眼睛。

    但进出门也仅限于打个招呼。

    帮她修好灯泡的隔天,女孩下班回来,拎着一袋苹果,说是谢谢他。两个人推让了很久,到后来她有些脸红,头一低回房去了,蓬九这才想起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那袋苹果他吃了很久,直到深红的皮褪色成黯黄,一粒一粒起了皱缩的斑点,他仍然没有丢。放在水池隔板上,夜里不开灯去厨房抽烟,望见苹果的投影,他又想起她分明的眼睛。

    女孩有张普通的脸,杏仁眼,瘦怯的鼻和嘴,并不算十分美。连衣裙从薄薄的肩骨上挂下来,有时像衣服穿着人在走。他以前见过许多丰腴有情致的女人,香烟别在手指的中间,指甲油是红的,烟头是红的,艳丽如鬼魅的嘴唇是血红的。他知道自己喜欢哪一类的女人,但这清淡无邪的眼睛让他心里有些堵。

    房东那天在她门口喊:“罗小姐,罗小姐,不好意思呀,这个月我们要涨房租了。”

    蓬九隔着门听——其实也不算偷听,他平时都在门前练倒立来着。他的眼睛里扫到门地缝里漏进来一束光,女孩穿淡蓝色的平底鞋,如小猫一样轻软地踏出门框。他听见她很小声地说,“太贵了,能不能少一点?一点点也行。”

    “哦哟,现在菜市场上连鸡蛋也要一块五一个了,嫌贵呀,对面楼你去打听打听什么价好啦……”

    小小的淡蓝色的鞋,鞋尖与鞋尖局促地拢在一起。

    房东太太的狗一直在叫,她像是有点怕狗,不自觉地往门里退。小狗绕了一圈,感觉到了蓬九的气息,跑到他门前不停地叫。

    “罗小姐你考虑考虑清楚,不喜欢搬走好了呀。”房东不耐烦地抱着狗下楼,淡蓝色的鞋子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鞋尖转了九十度,正好对着蓬九脸的方向。

    蓬九立时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躲避,手一松整个人跌下来,躺在地板上只觉得腕骨钻心地痛,再仰头去看,那双鞋已经不见了。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带着一点冬天的萧瑟,她原不过是转个身回房罢了。

    他的手受伤了。这伤使他责备自己,觉得是偷听女人说话的惩罚。晚上房门“咚咚”地响,他的房间从不会有人敲门。他小心戒备地从猫眼瞄过去,暮色圈出的光影里,瘦而孱弱的罗小姐站在圆心。

    “灯泡坏了,麻烦您帮我看看好吗?”她怯怯地问。

    chapter 2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映秋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住在这么偏僻的郊区。

    上周五她加班到很晚——那天是情人节,同部门老资历的前辈们早早下班去约会,一摊子没做完的工作都扔给了她。映秋一晚上都没顾得上吃饭,赶文案做PPT,到家楼下时已经是十点一刻。

    初春夜晚的扬州,淅淅沥沥下着些小雨,夜幕融在寒气里,地面湿漉漉的,偶尔留着一两枝玫瑰的残蕊。映秋自嘲地笑笑,垂着头慢慢地上楼,只觉得身体累到没有知觉。楼是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楼,照明灯坏了没有人修,她不得不打开手机灯。快到家门时,她鼻子闻见呛人的烟味,一转弯,红光点点,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正坐在黑洞洞的台阶上抽烟。

    映秋只觉得头皮一紧,低头假装在包里摸钥匙,手心里一层汗,其实钥匙是老早就抓在手里的。见她停住,那些人丝毫没有要让一让的意思,反而居高临下,纷纷注视过来。

    映秋无法,只得横着心走上楼梯。

    她穿了条短窄的羊毛裙,从坐着的人中间挤过去,迈步很不方便。果然,在经过他们时,有人轻轻吹起口哨,映秋闭着眼也感觉得到那些人脸上暧昧的笑。

    她心里有些恼,几步赶完剩下的楼梯。可这天的锁也同她作对,越是着急便越是拧不开。已经是夜里十点半,吹口哨的声音,地上坐着的人笑的声音,让映秋陷在黑暗里,只觉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是这时隔壁的门忽然“砰”地推开,楼道里涌进一片暗金色的光明,光芒里站着那个帮她换过灯泡的隔壁邻居。口哨声停了,空气静得可怕,映秋不敢抬头,死死抓着手里的钥匙——

    男人很自然地带上门,外套松松地甩在一边肩上,径直穿过人群下了楼。

    那帮人敛手敛脚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关上房门映秋才觉得热,摸摸后背,毛毛的一层薄汗。当初毕业来扬州工作时,为了省钱住在郊区,妈妈知道了死活不同意,说偏僻地方不三不四的人多,她一个女孩危险。映秋从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到今晚才觉得心“怦怦”跳快。

    她从不知隔壁竟然住着个这么危险的人物,她以前竟然还去敲他的门,请他来自己家换过灯泡!映秋只怪自己警惕性太低,在楼道里偶尔再遇上,她只装低头看手机,再不敢同这个男人打招呼。

    他看上去是那么清秀,像二十岁时候的梁朝伟,面孔白白净净,笑起来有一点浪漫不羁的随意。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竟然是个小混混?映秋只觉得怕。

    可惜这个季度的房租已经交了,冒然要搬,映秋又舍不得损失那钱。她搬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数数日历,好像也才三个月。既然这三个月里没有发生什么,那接下来的三个月应该也会很快度过的。

    到时她一定要搬到市区去。今晚的遭遇还只是虚惊一场,网络上天天报道一些单身女孩遇害的新闻,她从没想过会离自己这么近——那天晚上那么黑,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第二次了。

    chapter 3

    三个月后,她到底没能搬家。当初房东满口应承只要住满半年,押金可以无条件退。等到映秋真的在楼道里同房东理论,老太太却又矢口否认,说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一定是要住满一年。她罗小姐要是想走随时可以,只要把押金留下就好了。

    映秋租的房子是押三付一,为了不使那三个月的押金打水漂,她咬咬牙,又忍了下来。

    她再不敢加班到很晚,如果有做不完的工作,宁可带回家或者第二天早早地去公司做。一开始隔壁男人还像往常一样同她笑笑,后来见映秋不搭理,他也沉默下来。他换过的那盏灯泡每夜在她房间里亮着,像虚空里熟透了的柿子,随时随地要从天花板上跌落下来。

    她怕他,连带着觉得那灯也危险起来。

    临近旧历年,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忙得透不过气,琐事就全压在映秋这帮新人头上。那天映秋还在做事,总经理助理过来说原计划出差的同事病了,让映秋准备顶替一下。几个同坐一排的同事的目光扫过来,映秋一低头,忙按捺住内心狂喜。能和总经理一起参加年展,是新人想不到的福利。

    她住得远,只有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等匆匆赶回公寓,站在自家门前,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公司抽屉里。

    映秋给房东打电话,一直打不通。行李什么的还在其次,只是她的身份证锁在梳妆台下面了呀。没有身份证又怎么坐飞机呢?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映秋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想着当初能从实习生转正有多不容易!

    楼道里的住户已经开始做饭了,铁铲敲在锅边发出“砰砰”的声音,青菜滚进热油发出“嗞嗞”的声音。饭菜的香味飘过来时,映秋没来由地想起妈妈——要是妈在就好了,妈什么都能解决。都怪自己非要离开家出来闯荡,现在是十二点,一点钟经理就要出发,她做事怎么总是一塌糊涂!

    就在映秋蹲在家门口“呜呜”哭起来的时候,隔壁的门开了,男人像是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一条雪白的毛巾挂在脖子上。

    后来回想起来,映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哭得迷迷糊糊,看见他出现,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晕头晕脑就走进了他的家门。

    chapter 4

    “喝水吗?我这儿没有别的。”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见映秋摇摇头,便自顾自拧开盖子喝了起来。

    “我没带钥匙,能不能从你这边翻墙去我家?”映秋哭的时候吸了冷空气,此刻一边打着嗝,一边寻了把凳子拎到阳台上。没等男人同意,她径直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准备爬阳台。

    男人忽然笑了,映秋只觉得这笑声很冒犯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等到她真的站在窄窄的水泥边沿上,探身朝外看了看,才发现方才的勇气不知不觉已消失了大半。

    “下来吧。”男人说。

    “我非过去不可,不然我就失业了。”映秋红着眼不肯转身,怕一回头下一秒又要哭起来。

    男人走过来望了望外面,淡淡道:“六楼,穿着西装裙爬阳台,不怕死啊。”

    “不怕。”映秋也望望楼下,嘴里仍在倔强,声音却小了许多。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忽然拦腰一抱,很轻易地就将映秋从阳台上抱了下来。

    “要拿什么?”

    “身份证,梳妆台左边下面第二个抽屉。”

    他轻轻一跃就过去了,快得映秋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三分钟后,他已经又翻了回来。白石灰墙面上长满了湿滑的苔痕,他的表情轻松,映秋却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她的身份证被他衔在嘴里,她从他的双唇间取下那张薄薄的卡片,手指触到他柔软的唇——她心里蓦然一惊,像是一只藏着礼花的盒子被“砰”地打开。她不自觉地注意到了他青色的胡碴,桃花的眼,乱糟糟湿润的发。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白色棉质背心,肌肉纹理在棉布下若隐若现,大理石雕塑一样好看。

    映秋脸一红,男人没事人一样从脖子上扯过毛巾继续擦头发。映秋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赶紧扭过头去,她还从来没有目不转睛看着一个男人这么久。

    临出门时,男人忽然叫住她:“罗小姐,你要是不放心,下次可以在阳台那边放一排仙人掌。”

    她的脸又红了。

    “还有,上次那些人是我在建筑工地的工友,抱歉吓到你了,但他们不是坏人。”

    她只觉自己的脸已堪比熟透的番茄——这个人说话真的一点儿转弯都没有啊。

    “我……我叫罗映秋。”女孩迟疑了片刻,怯怯地伸出手。

    “姜蓬九。”男人几不可察地笑了,轻轻握了握对面那只白白的小手。

    chapter 5

    过了年,人事主管找映秋谈话,第二天她便换了工位。搬纸箱去楼上时,路过本层的茶水间,听得见里面的窃窃私语——说是私语,声音却又不合理的有些大,明的暗的,像就是想要说给她听。

    说闲话的是当初一道进来公司的几个新人。映秋同总经理出过一趟差后,接手的项目档次直线飞升,连公司云南的大客户也从老员工手里转到了她这边。老员工咽不下这口气,不久便辞了职。他一走,楼上的工位空下来,经理直接点名要映秋上去。

    映秋抱着纸箱站在电梯口,那些嬉笑的言语,像一把钝掉的刀子,拉得她心脏生疼。她认得那些声音,从前大家一道做实习生时,小杜没生活费了,是映秋常常点多一份米饭两人一块分菜吃;娜娜的房东临时要卖房子,也是映秋收留她住了半个月度过找房期。自己走到今天有多努力,别人不理解也就算了,小杜和娜娜竟也参与了这样的茶水间八卦,映秋只觉得胃里堵堵的,像闷口吃了一大团发霉的棉花。

    她的时间自然而然地空了下来,再没有小姊妹约着一起逛街晚餐,每天唯一的讲话对象只剩下家乐福的收银员。微信页面干干净净,喊一声能听得见回音的空荡。到这时,映秋才真正觉出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寞。

    她学着刷淘宝排遣时间,可月底看到账单,脸色比钱包还要灰败。她又想起来折腾菜谱,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弄出一堆乌七抹黑的东西,只庆幸没有酿成火灾。

    日子难挨,她现在除了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看书,什么也不敢做。漫长的春日的下午,看得倦了,她有时会站在阳台上,扭头望见隔墙,年复一年的梅雨季在上面留下斑驳的霉点,阳光折射在白石灰上,显出一种混沌暧昧的微光。映秋心里一动,不自觉地用手掌贴在墙壁上,指尖凉凉的,像那天他第一次同她握手,他手指粗糙冰冷的质感。

    唉,她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想起这个人,映秋才觉察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次出差她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道谢。水果第一次已经送过了,第二次又送什么礼物好呢?

    等到蓬九从西北回来的夜晚,扬州正经历着倒春寒。蓬九穿着轻薄利落的黑色牛仔夹克,头和手光光地裸在寒气里,皮肤是苍肃的白。他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冷,走路的脚步极舒展,如同黑夜里游走过屋顶的猫。

    他的视力好,在楼道里已经察觉到微微的光影变化,心里戒备起来,一只手已经探在腰间,抬脚又上了一层楼梯,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地暂停。门上挂着一个黑色塑胶袋,棱角支起,显出一种极其可疑的形状。

    直到坐在沙发上,蓬九才哑然失笑。他没有开灯,窗外的扬州冻在一片夜的寒气里。偶尔有一两辆车子经过,光束从窗户里探进来,一瞬间满室明亮。车子消失在街角时,蓬九脸上的光也跟着寂暗下来。

    他手心里攥着一只小猪形状的夜灯,粉红色的肚皮上套一件白色小背心,蹄子笨笨地举着一颗星星。送礼人的小心思直令他发笑,他总是习惯贴身穿一件白棉背心。

    第二天,蓬九在楼道里遇着映秋,女孩刚下班回来,手里晃晃荡荡拎着一个柚子。蓬九双手插在裤兜里,白衬衫的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门口笑:“喂,下次要送礼物给男生,至少要包装好一点吧。”

    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看也不看他,扭身进门去。隔了几秒钟,门又开了,她气鼓鼓地冲出来,拿手里的柚子狠狠捶了蓬九一下。

    chapter 6

    也忘了是谁先开的口,后来映秋就常在蓬九家蹭饭。他做黑椒小牛菲力、法式奶汁青口、东南亚海鲜叻沙,映秋吃了一个月白食,腰围以目力所及的趋势见涨。

    她先前还不好意思,执意要出自己的那一份饭钱。蓬九正吃着饭,淡淡一笑,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放下刀叉,将钱慢慢推了回来。映秋只觉得蓬九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她只是看他的姿势、他的神态,就心知肚明他不可以用世俗的客气来衡量。

    蓬九从不做中式菜,映秋只问了一次,那晚他正在厨房做意面,映秋注意到他的背僵了一僵。

    “你知道人做饭是会带有印记的吗?”

    “什么印记?”

    他笑笑,没有回答。

    四月一号那天碰上周末,映秋过来吃晚饭,发觉今天的菜都是海鲜,七七八八的碟子排了一桌,还开了一瓶白葡萄酒。蓬九做饭是私厨的水准,酒又好喝,映秋吃得形象全无。蓬九吃得倒少,一直望着映秋微笑,问她还好不好吃。映秋拍着肚皮坐在餐桌前,只觉得再满足没有了,叹了口气道:“要是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死就好了。”

    蓬九闻言站起身,他的家清简至极,一居室客厅里只放着一张白木餐桌、两把椅子。他走过去熄了灯,映秋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安下心来。在夜的黑里,一双手从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肩。

    她被那双手带起身,在空旷的客厅里跳舞。起先她还笨笨地总是踩到他,后来就被他带得很好了。这会儿她已经逐渐适应室内的幽暗,隔街喧嚷的市声,流溢的霓虹,路灯暗淡昏黄的光线一一从窗外透进来。地板上印出田字格的窗户投影,他们踩在这阴影里,好像离世界很近,又好像和世界毫无关系。

    男女之间暧昧未尽的静谧,每一刻钟都有着岁月绵长的温柔。

    蓬九带着她在阴影里轻轻地旋转,没有灯光,没有音乐,蓬九身上有皂粉苦涩的清香。映秋忽然眼睛潮湿起来,将头轻轻靠在蓬九的胸膛上。

    蓬九忽然喃喃道:“有一年大雪天,清早我去个园,没有什么人迹。白雪覆在竹子上,清清白白,天阴阴的,还在落雪。我仰头看,发现雪在空中看起来是黑的。你说,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吗?比如黑,和白。”

    如同梦呓。

    她闭着眼:“下次大雪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个园。”

    “好啊。”

    “那么一言为定。”

    朦胧中,映秋似乎觉得自己额头上落下一个湿润的吻。她醉得厉害,却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蓬九,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抱着自己在跳舞。

    chapter 7

    醒来时映秋已经在自家的床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鞋子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在门后。她身上覆着棉被,四月的阳光透进来,乍看之下有种疲倦的暖意。映秋心里一激灵,伸手拿过床头的闹钟,已经是下午三点。

    她只觉头疼得厉害,起身去厨房倒水喝。久未启封的炉灶上放着小小的陶罐,揭开盖,是一罐普普通通的白粥。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映秋微微一笑。案板上一字排开三个小方碟,咸鸭蛋、萝卜丝、苦瓜干,朴素清简的食物在宿醉后有种熨贴人心的安慰感。

    映秋用小碗盛了粥,捧在手心里慢慢地喝。温热的粥水下肚的瞬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蓬九做的是中式早餐的廉江白粥——她心里一紧,穿着拖鞋就往门外冲。一开门,门板就撞到什么人身上。映秋伸头一看,是房东太太。

    她正提着小坤包在楼道里站着数钱,背上吃痛,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映秋一眼,道:“你们商量好了是不是,我这合同里是要住满一年的,现在让我上哪里找房客去。”

    “找房客?”

    “不要装了,隔壁礼厢住嘛住嘛,连男朋友都住出来了,现在的年轻人……”房东太太撇撇嘴,牵着狗就下了楼。想起了什么,她扭头又说:“你尽快,从后天起我可是要按酒店算钱的。”

    映秋只觉得心里一空。房东太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口,远远仍能听见小狗的叫声。蓬九的门没有锁,映秋迟疑了片刻,拧开把手迈了进去。

    这个家她曾经来吃过一个月的饭,她曾在门口“咚咚”地敲门,求它的主人出来换一换灯泡;她在没有开灯的夜晚与他共跳一支没有曲子的舞。而今这里仍然有着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卧房里仍然有床,被子掀开一角露出松软的白棉布床单,衣橱里还挂着他为数不多的几件黑色衣服。毛巾晾在阳台上,映秋走过去一摸,湿湿的,仿佛主人才刚刚用过。

    她闭上眼,热泪滚落下来,第一次知道眼泪原来真的是有温度的。

    退房那天走得很顺利,她原也没什么行李,违约金蓬九走的时候替她一并交过了,映秋想,你不必如此的。但这话到嘴边又想起,他已经走了。

    隔壁很快住进新的房客,是来扬州打拼的小情侣。闹哄哄地搬家具、安窗帘,言笑晏晏,有细水长流的稳妥。映秋拎着行李箱磕磕绊绊地下楼时,回头一看,这公寓不过是扬州城里万万千千不起眼的栖身地之一。人走茶凉,下一任住客搬进来,又重新开始各人的悲欢喜乐。

    无论前人有怎样的故事,都不会再有人记得。

    她黯然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说:“我回来了。”

    chapter 8

    “裘璎珞同志这次完成得很好嘛。”机场外,来人走上前拍了拍璎珞的肩,顺手拿过行李塞进后备厢。女孩显见得有些倦,窝在车后座上一声不吭。

    “怎么了,平时叽叽喳喳的,今天打蔫了?”

    “王队,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

    “好好休息就是你的任务。你可真行啊,姜蓬九反侦察能力一流,好几次都被他溜了。你这回可立了大功。话说,你是怎么知道他要潜逃的?”

    “他会做饭,饭菜有一个人抹不掉的印记。”

    “哦?”

    她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把话咽了下去,心底莫名生起一份私心:那碗清清淡淡的白粥,是她和他之间干净温热,无法被诉诸于口的所在。

    一个人只有在所爱面前才会毫无保留地暴露,而她正是利用了这暴露。

    回到局里,璎珞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表彰,作为队里年纪最小的女警,她在短短十个月的卧底中掌握了大量姜蓬九的一手资料和犯罪证据。周末,局长到裘家吃饭,推杯换盏之间毫不掩饰对璎珞的喜爱。他说:“老战友,我跟你比了一辈子都没输过,谁想到了小辈,你们璎珞把我儿子彻底给比下去了。”

    老裘很得意地笑,又唤璎珞:“来,给你伯伯倒酒。”

    廉江地处广东边陲,夏天日光倾城,一天一地的金色扑下来,空气里常年游荡着海风腥热的气息。璎珞下班开车回家,等红绿灯时一恍惚,会想起从前当罗映秋的日子。温软的扬州话,甜糯的小吃,总是下着雨的阴凉天气,像是就要拿着锁匙开门,一转头,高大清瘦的姜蓬九倚门站着,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嘴角斜斜地一笑,唤她“映秋”。

    “哎。”

    她应,一激灵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踩了油门,横街驶过来的大众拦腰撞上来。在失去知觉前,她心里竟然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她想自己也许就要死了,原本下半身的麻木渐渐蔓延至全身。然而她竟不怕,毕竟作为罗映秋的身份,她早已消失过一次了。

    chapter 9

    病房里向来不容易睡好,但局里给璎珞特别安排了单人房。位置在走廊的尽头,清静不被打扰。窗外种着绿意茵茵的小叶榄,爸不许妈来,只说璎珞又出差了,自己一天三次过医院送饭。

    璎珞现在腿上裹着重重的石膏,手术麻药过去后是钻心的疼痛,但璎珞从来没有哼过。老裘叹了口气,心想:女儿果然长大,再不是从前天真娇憨的模样。老实说,刑侦队要让璎珞去扬州时,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担心。谁想到出任务平平安安,反而回到廉江小城,差点在车祸里丧命。

    局里对这次车祸非常重视,多方严密调查,证实了不是来自犯罪团伙的打击报复。心理医生从病房看过后出来,只说璎珞出事是因为精神压力很大,需要静养休息。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扬州一案做得伤了神,便没有人轻易来这病房打扰她。日子漫长,海滨小城的夏天是日光里镀过的金针,一寸一寸扎得人寂寞难忍。

    璎珞细白的脖子在枕头上扭来扭去,只觉得躺得腻烦。央父亲带了几本书来,老裘却怕看书伤神,只说自己不会挑,暗地里拣了本璎珞幼时读过的《唐诗三百首》带来。

    那本唐诗每页只得一首,注着拼音,背面画着插图,是小孩子字也识不全的简明版。璎珞心里发笑,后来就拿着这本唐诗打发长日。

    有一回她翻到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写“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一词乍涌出来,璎珞忽然就心里一酸,交班时偷偷向护士借了笔和纸,将这一句抄下来,折了两折,藏在枕头底下。

    她住得心里发慌,想要回家,老裘说怕妈妈看到会哭,哄得她一时安静下来。但住院这么久,队里的同事一个也不来看望,璎珞吃饭时直跟老裘抱怨他们没良心。

    “大家都忙,哪里有工夫来。”老裘给女儿喂饭,陶瓷匙子小心翼翼递过来,像璎珞又变成了三岁的幼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出任务一走大半年,进门胡子拉碴的,你管我叫叔叔。”

    璎珞笑,她当然记得。父亲一直说,做刑警就是要有牺牲自己和所爱人幸福的觉悟。

    黄昏时,窗外的天色渐渐积郁起来,疾速翻滚着的黑云从遥远的海面迫向这座小城。护士过来换药,顺便拿了老裘留在床头柜上的晚饭盒,放到微波炉里帮璎珞热一热。今夜天气预报有雷暴和大风雨,老裘腿上有旧伤,中午就讲好不过来了。

    雨下下来的时候璎珞正躺在床上背诗,闭着眼也听得到窗外轰然的雷鸣。雨水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小叶榄的树枝“啪啪”地扫着玻璃,有种末世的倾覆之感。

    窗玻璃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天蓝色窗帘被风吹得鼓胀如帆,冷风穿梭直入。璎珞职业性的警觉上来,睁开眼,室内空无一人。

    她扭过头不去看那窗户,过了一会儿,风渐渐消失了。她努力克制自己,在静谧里,她几乎能听见他衣服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chapter 10

    他在赶过来的路上时,一直想着那双眼睛。他活了一世,见过那么多男人和女人,可没有一双眼睛像她。

    纯然明定,总让他想起静美的雪天。

    有一年他在东北,目睹仙鹤从温泉中起飞,雪地里孑然一身,有种落落寡欢的美。那次他死里逃生,后来辗转过许多地方。到了扬州,他又一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那时的景致。

    后来他在西北的隐秘据点被警方连根拔起,幸亏他性格一向多疑,临时换了落脚点,赶回扬州,知道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货量和行踪,但没有人可以这么贴近他,除了这只白鸟。

    “好久不见。”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她的病床前。

    女孩定定地看着她,他注意到她眼里有戒备,只淡淡地说:“你不要怕。”说完低头将病床摇高。

    做完这些,他才从雨衣里拿出一个精钢保温壶,没有碗,就将就着用她喝水的马克杯。香糯的骨肉粥从保温壶里汩汩而出,她注意到他的手,新伤加旧伤,累累如老树的枝干。他的头发显见地长了,乱糟糟的。黑胶雨衣穿了许久,棉T恤领口散发出酸馊的气味,是很久没有安生过日子的模样。

    丧家之犬——璎珞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个词。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廉江人姜蓬九应该已于四月二号凌晨在扬州附近的小县城落网。其后她返回了廉江,再后来出了车祸。关于他的案子,她再不知道分毫。

    窗外雷声轰隆,风雨大作,两个人默然相望。明明有那么多问题要问,那么多话要说,可此身此境,却不知从何说起。蓬九起身绕到床尾,看了看她的名牌。

    “映秋啊。”他弹一弹那卡片,嗓音疲倦而嘶哑。

    她默然低头。

    他叹了口气,又绕回到床前。递粥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她立即缩了回去。在缩回去的那一瞬她就后悔了,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蓬九。可男人的脸仍然是淡然的,没有一丝波澜的样子。她心里知道,他一定被伤害了。

    她只喝了两口,说吃不下了。蓬九起身接她的杯子时,很自然地取了一张纸巾隔在手上伸了过来。

    “我要走了,这次来是给你……”他从雨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黑塑胶袋包裹好的东西。她仰起脸看他,恍惚间像回到了他们初相遇时,他站在老式木凳上说“好了”,她扭头摁开关,鹅黄色灯光将室内笼在一片温柔里——她忽然看见蓬九笑了,尽管他眉心红如地狱的沸点。她捂住耳朵,却仍然听得见子弹从骨肉中穿破时沉闷的撕裂声。

    chapter 11

    队里没猜错,逃犯姜蓬九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是璎珞的病房。

    狙击手从对面楼撤走,蓬九的尸体也被警方以最快的速度从病房里清理出去。王队进来时望见璎珞正在喝粥,头埋在马克杯里。走近了他才发觉,女孩的肩在微微地颤动。

    “小裘啊,抱歉。”

    这么说来,从给她安排病房开始,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却仍然不肯将脸从马克杯里抬起来。从前父亲只告诉她,做刑警要有牺牲自己和所爱之人幸福的觉悟,却没有告诉她,一个警察爱上罪犯该如何觉悟。

    王队将黑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交给璎珞,说大雨里狙击手在对面楼看不真切,以为蓬九要掏枪报复她,所以才急忙开了枪。但这也没什么差别,姜蓬九罪大恶极,即使判下来也是死刑。璎珞没有问队友们到底埋伏了多久,也没有问为什么不告诉她这次行动。王队走后,她打开那个已经被揭开检查过的塑胶袋,这才看到里面是一只摔碎的树脂小猪。白色背心套在胖胖的肚皮上,蹄子上那颗金色的星星和小猪的脸一起碎得不成样子。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其后的许许多多个夜晚,璎珞没有梦到过蓬九。她如常地工作,执行任务。人生如此沉重,很多事情原不必说出口。

    只有一次她路过扬州。那是十年后的春节,她难得休假,陪父母去苏杭旅游。凌晨,璎珞悄悄从沧浪区宾馆出来,打车去了两小时路程外的扬州。站在天微微亮的个园里,白雪覆盖在竹叶上,清白静美,像从没有见识过天地间的任何污垢。

    她说:约好的,我来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副黑色手套,这手套是十年前她从扬州某个故人的空房间里拾到的。她将手套埋在个园里,雪越下越大,分不清是雪片还是眼泪。又或者是她在黎明未醒的梦中,一抬头看到他就在雪中站立着,一张年轻的脸,像刚刚去TVB试戏时的梁朝伟,脸上有种男孩气的散漫和快乐。

    他向她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退缩。隔着永恒的空气,她像搭着某个人的肩,像某个人也拥她在怀里。在清晨万籁俱静的雪地里,彼此无声地舞着。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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