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下学时分。 店里一窝蜂涌进成群结队的学生仔,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男孩清一色短裤,女孩及膝的百褶裙,露出细细长长的腿。 天花板上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悠着,热浪滚滚,夏日沸腾。 如同锅中沸腾的汤粉。 庄逝单手握勺,在大锅中搅拌着,时不时扭头看向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有男孩过来点餐,喊他:“庄叔,我要大碗的牛肉粉,多点牛肉。” 庄逝掀起眼皮子:“牛肚要吗?” “要要要!”男生忙不迭地应声,转身轻车熟路地去冰箱里取出一瓶冰牛奶,拿开瓶器撬开盖子,仰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一瓶瞬间见底,却发现庄逝没了动静。 门外走进来一个穿校服的女孩,齐刘海,马尾辫,样貌乖巧,独自坐到靠门口的位子,背对着他们默默地喝汽水。 男孩挠了挠头:“庄叔?” “啊?”男人回过神来。 “粉要煮烂了。”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来了又走,夜色渐渐降临,店里也恢复了安静。庄逝将灯一盏一盏灭掉,走出门外,将卷闸门拉下来。拉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 时光仿佛突然倒流,他似乎看到了曾经那个穿校服裙扎马尾辫的女孩,提着包,轻巧地从路灯下走来,与他并肩站着,然后央求他送她回家。 那条回家的路已经不在了。 而她,也绝不可能再回来。 002 庄逝遇见周允儿,正是十六岁。 他在一家粉店里当勤杂工,一个月挣几百块钱,好在店里提供食宿,每晚给他留一碗牛肉粉。有时候牛肉剩得多,老板还会大大方方全部捞给他。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勉强果腹。 即便如此,他还要省出一些,留给店外那些在夜晚才会钻出来的流浪猫。 流浪猫们毫不客气,它们争抢着分食一块牛肉。庄逝蹲在一旁,嫌弃地扬起下巴:“啧啧,吃相真不好看。” 周允儿不知何时出现在路灯下,也不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听到他的话,这才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走过来:“你给它们喂点这个吧。” 庄逝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见是一个差不多同岁的女孩,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大晚上要吓死人。” 女孩一怔,有些讪讪:“对不起……” 他看到她伸过来的手里正紧紧捏着一袋面包。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插在屁股后的裤兜里,站了起来,踢开脚下的一颗石子,说:“你喂吧。” 脚跟一旋儿,他就钻回了粉店里。 翌日傍晚,窗外的晚霞映红了一整片天,有职工模样的妈妈正在给幼小的孩子解释那是火烧云,他也不由得多往外看了一眼,然后他就看到了周允儿。 “老板,我要一碗牛肉粉。”她直直地站着,望着他认真地说。 他一皱眉,将手里的毛巾甩向肩头:“我不是老板。”说完,他朝着后堂喊了一句“一碗粉”,喊完又回过头来看她:“大碗小碗?” “小碗就够了。” 他继续朝后堂吼:“小碗!” 周允儿抿唇笑了笑。 他伸了伸手,指着店内的空桌:“随便坐,爱坐哪儿坐哪儿。” 她点头,就近坐在了靠门旁的位子。 后来,庄逝就忙了起来,也没留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到打烊,他又端着一碗粉走出店外,就着一盏路灯,在小马扎上坐下,跷着脚,开始吃粉。不用吆喝,一群猫三三两两地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他还没说话,不远处就有人开口了:“它们真的在等你呀。” 一口粉卡在了喉咙口,他猛地一吸,囫囵吞到了肚子里。抬起眸,周允儿一双漆黑的眼瞳,无辜地望着他直眨巴。 “你能给我点心理准备吗?” 她往后指了指自己原先的位子:“我一直等在那儿。” 庄逝不懂:“等我?” 周允儿点点头,接着又迅速摇头:“不是,是等它们。” 她指了指猫,庄逝愣住,感觉自己自作多情似的,低下头开始闷头吃粉。周允儿蹲下来,从包里翻出面包,撕成一片一片,扔在地上。 他踢了踢面前那只猫的屁股,说:“女孩大晚上不回家很危险的。” “我知道。” “知道还不回去。” “我等会儿就回去。” 聊不下去了,庄逝站起来,将碗里剩下的一点粉和牛肉扒拉扒拉倒在了地上。筷子一收,他拎起小马扎:“那你赶快回去吧,我要关门了。”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的周允儿突然喊住他:“喂。” 他回过头。 “你能送我回去吗?” 庄逝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我?” 她有些迟疑,却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嗬,”他盯着她,“我也很危险的。” 周允儿不说话了,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他来。他被看得不太好意思,后撤一大步,赶她走:“算了,我觉得你比较危险,快别吓我了。” 不知感恩的流浪猫们吃饱喝足,腆着肚子一溜烟儿地散了。周允儿将面包收回包中,吞吞吐吐地开口:“隔壁那条路的路灯坏了,你就把我送到那儿,行吗?” 庄逝略显烦躁地挠了挠头,望着她,眼神再三跟她确认,最后只得投降:“得,我先把碗送回去。” 他趿拉起拖鞋,“吧嗒吧嗒”往回走,周允儿一直乖乖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流里流气,也有点儿无赖。但不知道为什么,相比怕黑,她更不怕他。 003 后来,周允儿来店里来得勤了,老板时不时拿他取笑。胖胖的身子陷在收银台后的躺椅上,一边扇着蒲扇,一边使唤他:“庄二,你的小女朋友来了。” 他匆匆从后堂钻出来,懊恼地剜他一眼,然后又颇有些懊恼地将目光投向坐在门旁的周允儿。他上前几步,取下肩头的毛巾将桌面擦了又擦,压低了嗓音说:“阿花生了五只猫崽,你放心吧。” 周允儿松了一口气,将手里提着的布袋子搁在桌上,找他点了一碗粉。 等她吃完粉走后,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门外冲进来一个短发女孩,咋咋呼呼地喊:“庄逝在吗?” 庄逝正在收拾碗筷,闻言挺直了脊背,盯着她:“你谁啊?” 女孩将他从头到脚一番打量,随即挑了挑嘴角:“你不用知道,允儿落了琴谱在店里,你看到了吗?” “琴谱?” 他一边疑惑着,一边走到收银台旁,朝着胖胖的老板摊开手:“那本书呢?” 老板眯起一条缝似的眼睛,拉开抽屉,将那本琴谱掏了出来:“什么书啊,是琴谱。” 他哪里知道,压根儿就没留意书的名字,只是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了,也不确定是不是她落下的,只好交给老板,等到失主自寻而来。 他掸了掸书封,递给了那个短发女孩。 女孩子斜了他一眼,语气不善:“你看得懂吗?” 他耸了耸肩:“不懂。” “知道大提琴吗?” “没见过。” 短发女孩望着他,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嗤之以鼻来了一句:“土鳖。” 庄逝惊呆了,下一秒,胸口的一股气焰升腾,把毛巾狠狠地往桌子上一甩,怒目而视:“嘿,你骂谁呢?!” 女孩懒得搭理他,从头顶上把太阳镜拉下来,架在鼻梁上,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扭过头,趾高气扬地走了。 庄逝盯着她的背影,吊带衫、小热裤,火辣时髦,和周允儿完全不是同一类型。他蹙起眉,莫名吃了个瘪,满腔牢骚想要发泄。那胖老板还毫无眼色,继续跟他打趣:“哎哟,你又交了个女朋友啊。” “毛病!”他啐了一口,埋头继续狠狠地擦起桌子来。 后来,他才从周允儿口中得知,短发女孩叫夕照,不是真名,是她自己给改的艺名。她是个模特,白天在家里蹲着,晚上就去开工拍照,所以,她管自己叫夕照。 庄逝哈哈大笑:“她这名字有点儿实在啊。” 周允儿拍了他一下:“你别笑。” “好好好。”他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会拉大提琴?”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人正蹲在路灯下看猫,五只小奶猫争争先恐后地往阿花的怀里钻,生怕落了个空,饿着了肚子。听到庄逝的问题,周允儿扬起脸来,昏黄的灯光从她的头顶洒下,将她笼着,像是一个很虚幻的梦境。 她点了点头:“嗯,学着玩的。” 庄逝咂舌:“好像很厉害啊!” 周允儿的表情腼腆起来,她低下头,捏着一根树枝,不停地戳着沙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等我学得好一点了,我拉给你听。” “好啊!” 小奶猫们发出细弱的声音,周允儿抿起嘴笑了笑,不知是因为小奶猫,还是因为他干脆的回答。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只拉给你一个人听。” 光晕里,有细小的飞尘在盘旋,她的脸光洁明亮,庄逝的心弦突然被人捻断,“啪”的一声,震动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晚,在惯例送她回家之后,他毫无睡意,在潮湿滑腻的夏日夜晚辗转反侧,将头顶的灯灭了又点,点了又灭,一夜无眠。 004 第二天,胖老板一眼看到他的黑眼圈,脸上顿时浮现不怀好意的微笑:“小伙子,没睡好?夜晚很精彩呀。” 他没领悟,闭着眼睛刷牙洗脸。 前厅响起急切的电话铃声,老板胡乱擦了把脸,迈着笨重的步伐赶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洪亮的嗓音响起来:“找你的,庄二。” 他没来得及跟任何人交代,匆匆收拾了行李,赶回了乡下老家。 再回来时,已经是一周后。 他等了一天,宋允儿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她依然没有出现。 第三天,她还是没有来。 他没好意思问老板,在他离开的这段期间,宋允儿有没有来过,有没有问过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想到那天夜里,她突如其来的那句话,那个充满了期盼和希望的眼神,他就心乱如麻。 直到夕照追杀上门。 她捏着一封信,犹如提着一把刀,气势恢宏地将凶器掼在桌子上:“土鳖!” 庄逝拧起眉头:“说谁呢!” “怂蛋!” 他一股子邪火冒出来:“你再说一次!” 夕照毫不退缩,中气十足:“胆小鬼!” 庄逝脚踩长凳,撸起袖子作势要揍她。本想吓唬吓唬她出出气,却直面她愤怒中带着闪亮泪光的眼睛:“她就要被追走了!追到国外去了!” 那一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他第一次感觉这么陌生。夕阳慢慢坠落,鸽群盘旋在天际。他喘着气,一路疾奔。以前以为那条路很短,原来是因为和她并肩。即便路灯坏掉,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可他却熟记每一个坑洼的跌宕。现在他才知道,这条路真长,长到他仿佛跑不到尽头。 黄昏的阁楼,他憋着那口气,“噔噔噔”跑了上去。推拉门打开,久违的女孩就站在那里,一只手握着大提琴的琴颈,一只手捏着弓杆,背影绰约,才洗过未干的头发散在肩头。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眼中露出诧异。 庄逝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子清新的香气,仿佛是雨后的青草地,又或者是初晨染着露珠的花瓣。 那句告白怎么说出口的,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在那股子香气中,他仿佛随风飘荡,越飘越高,越飘越高,最后躺在了云端之上。周允儿的脸尽在咫尺,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就被笑意堆满。 她一笑,整个天仿佛重新亮了。 005 后来庄逝才知道,在他不在的那个星期,周允儿一开始每天都会去,一次碰不到就去两次,两次还碰不到就去三次。直到后来,胖老板无心地开了一句玩笑,说他回老家相亲去了,她这才默默推开吃了三碗的牛肉汤粉,垂着肩膀,走出了店门。 “那个胖子,迟早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庄逝的确很气,差一点就断送了他的姻缘。 周允儿蹲坐在草地上,将红白格子的餐布铺得整整齐齐,然后将提篮里的糕点一一拿了出来。三明治、丝绒蛋糕、沙拉盒、水果盘,精致又美好。庄逝有点儿不自在,尤其是他的身上还泛着牛肉的腥味。 他低下头,扯了扯衣摆,突如其来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差点被追到国外去了?” 周允儿蓦地抬起头来,缓缓眨了下眼睛:“她骗你的,她最喜欢骗人了。” 这时,他送给她的那只仓鼠溜达够了,又慢慢蠕动着爬了回来。她打开笼子的门,将它拨弄了进去,突然目光瞥到它嘴里叼着的东西,不由得惊喜出声:“它带了礼物回来。” 庄逝看到那片叶子,有些不以为意:“一根草而已。” “这是薄荷,”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凑到鼻端,深深地嗅了一口,“有香味的,是一种香草,也可以当做菜的香料。” 她将薄荷递给他,想让他也闻闻。他顺从地低下头,却闻到了她指尖的清香。是那天黄昏的阁楼里,他一闻倾心,再也忘却不了的气息。 他心猿意马地抬起头,问:“你的洗发水什么味道的?” “香草。” “什么?” 周允儿歪了下头,突然说:“你知道吗?在非洲塞伦盖提平原西北的森林里,有一种植物叫‘断肠草’,它生长在刺树丛中,仅靠少量的水和微弱的阳光生存,它有着极度的敏感和极度的洁癖。只要被触摸过,它就一天天地枯萎,最终死去。” 庄逝目瞪口呆:“什么草?断肠草?《神雕侠侣》里的那个?” 她不满地捶他一拳:“如果把这种植物带到阳光下,却不杀死它的方法是:一旦触摸了断肠草,同一个人就必须每天去触摸它,用饱含爱情的心,用对待心上人的心。” 她的表情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就像那个夜晚,她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只拉给你一个人听”的时候,烟花“砰”的一声绽放。 “也许,我的前生是一株断肠草。”她说。 庄逝晕乎乎地跟着她回家,提着她的小篮子,里面装着他送给她的小仓鼠,还有吃剩下的一些糕点,她准备送给那群猫崽子吃。两人一前一后,悠悠晃晃地走着,路灯渐渐亮起,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快到那段黑漆漆的小路,他停下脚步,叮嘱她:“以后你别晚上出来找我,不安全。” 周允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睡不着。” “有心事?” 她点了点头:“嗯,睡眠一直都不好,最近要参加艺考,可能压力大。” 他也不懂什么艺考,他书都没读过几本,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安慰,又听她轻轻笑了一声:“但是每晚见你一面,我就能睡得好点儿。” 得,拿他当安眠药呢!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浪漫的话去响应她,突然巷子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吓了一跳,前方的周允儿也停下了脚步。 两人目光对望,周允儿说:“好像是夕照。” 她说完,拔腿就朝着巷子里跑。黑漆漆的巷子里一盏灯都没有,有流浪猫尖叫一声快速溜走。庄逝放下菜篮子,跟着追了进去。他的女朋友是个英雄,他总不能是个狗熊吧。为了逞能,他和那些混混打在了一起,战况激烈,伤势惨烈。 他舔了一下高高肿起的腮帮子,对背后背着的短发女孩说:“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要再叫我土鳖,看到我,请喊一声‘大爷’。” 夕照哼出一声:“庄二大爷?” 嘿!要不是允儿在,他真想把她摔下来。 周允儿默默跟在身后,看着两人斗嘴的样子,本来嘴边还挂着笑容,渐渐却僵硬了起来。她心里有一股怪怪的滋味,却又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她弯下腰,捡起被庄逝随手丢在一旁的菜篮子,提起仓鼠笼子,检查了一下,见它还活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006 周父找上门来时,夕照正跷着打着石膏的脚,坐在桌子前抱着碗喝汤。余光中,她看到怒发冲冠的中年男人,心中不由得大喊一声“不妙”。她放下腿,拖着石膏,小心翼翼地缩到角落,翻着眼皮子,偷看从后堂里走出来的少年。 “你就是庄逝?” “我是。”庄逝隐约猜到了来者何人。 那次双方会谈非常失败,待周父走后,庄逝撂挑子不干了,锁着眉,默默坐在门口的马扎子上抽烟。 夕照拖着腿挪过去:“允儿她爸说什么了?” 他狠狠地抽了一支烟:“你都知道吧?” “我知道什么?” “她为什么学大提琴?” “我哪知道!” 庄逝重复起他听到的话:“因为她妈妈是大提琴手,当年为了追梦离开家乡,如今享誉中外,地位卓绝。” 夕照掏了掏耳朵:“哦。” 过了好久,庄逝才丢下烟蒂,用脚尖用力地碾灭,一口浊气吐出来:“她应该离开这里的。” 离开这里,离开他,离开一个又一个噩梦缠身而睡不着的黑夜。 她的梦魇是远走高飞的母亲,而他即便是她的安眠药,也无法救赎。 他以为自己可以是她的灯塔,是她的启明星,可此时此刻才知道,他照亮了她,却只能目送她重新启航,这就是灯塔和启明星的命运。 “她从小的梦想就是离开这里,去找她的妈妈。而你这辈子的出息,也只有这一碗牛肉粉了。所以,请你不要耽误允儿了。” 他闭了闭眼睛,突然觉得眼角有一点儿痒,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揉,突然听到夕照一声惊呼:“你哭了啊?”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你真是我大爷,你居然会哭。” 第二天,夕照跳着脚回到了粉店,在背包里翻了半天,将一封信掏了出来:“那天我骗你说她要被追到国外去了,其实这不是情书,是她妈给她留的信。” 庄逝瞪圆了眼睛。 “哎呀,我不是为了撮合你们俩吗?我那都是善意的谎言。” 庄逝见她没有抓住重点,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有她妈给她留的信?” 夕照努了努嘴,默默将视线移开。 她偷的,她嫉妒她优渥的生活,那嫉妒就像是贪婪的巨兽,让她一度想要将她的生活都偷来占为己有。那封信只是其一,她还有她的校服、撕下来的一页琴谱,以及她如今即将失去的男朋友。 她幽幽地望着看信的少年,嘴里叼着吸管,“咕嘟咕嘟”将冰牛奶吸光光。 直到粉店打烊,夕照才拖着脚往回走。在回家的路口,她看到了周父的那辆高档轿车。她蹒跚着走过去,车窗降下,她垂下头,喊:“周老板。” 周父掏出一个信封,沉甸甸的:“谢谢你告诉我允儿的事,你都是为了她好,等她长大了,她会懂得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的。” 夕照吞了口口水,接过信封,捏了捏,然后收进了背包里。 007 周允儿被禁足了,白天被管家贴身接送,夜晚也被锁在了房间里。庄逝每天晚上都一个人蹲在阿花母子面前,唠唠叨叨地吐槽它们吃得太多。时间过得飞快,他和周允儿才认识不到半年,阿花的子女们就已经又散叶开花,眼看着要有四世同堂的规模了。 夕照常常来陪他,有一次他实在无聊了,问:“你原来叫什么?” “秘密。” 他无所谓:“拉倒。” “好吧告诉你,赵允儿。” 庄逝扭过头来,目光如炬。 夕照托起腮帮子:“曾经很想叫这个的。” 两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夕照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以后啊?想做些什么?还给那个胖子当小二呢?” 庄逝伸出拇指摩挲了一下眉心:“我只会做粉。” “那也行呀,你以后就自己开个粉店,然后再开连锁店,等赚了大钱,就去把允儿娶回来!” 说完,她就沉默了。这一番话,她居然觉得自己没有在骗人,她是真心实意的。 庄逝扭开头,看向了别的方向。黑漆漆的,也没什么光,那条路的路灯拖到现在都没有人去修,幸好她不用再走了。 夕照盯着他的背影,心中居然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酸酸的、苦苦的。她抹了一把脸道:“明天是允儿的毕业演出,她会拉大提琴的。” 庄逝没有想到,他第一次听她拉琴,也是唯一一次听她拉琴,不是在两人相对的私密时分,而是眼下这个壮观的演出现场。多日不见的宋允儿似乎瘦了一些,但显然更好看了。她出现在舞台上时,吸引了无数男生的目光。灯光追着她的步伐,将她笼罩在光晕之下。他却仿佛看到她立在路灯下的模样,静静的,从来不着急,从来都很有耐心。 她说她在等猫。 其实也是在等他。 她闭上眼,缓缓抬起手腕,捏住弓杆,开始演奏。 舞台下的庄逝眼眶开始泛红。 夕照靠近他:“你听懂了吗?” 他摇头,他听不懂,永远都听不懂。那是属于她的天空,辽阔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演出结束,有授予毕业证书和奖杯的嘉宾登台,镁光灯四起,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天哪,那是著名的大提琴家!她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 夕照捂住嘴:“周允儿她妈回来了!是来接她走的吗?” 庄逝盯着那个依旧曼妙的背影,目光移开。他看到了周允儿的眸中再一次浮现出那个充满了期盼和希望的眼神。 原来,不仅仅是他才可以给她那样的眼神。 散场后,他被夕照推着来到了后台。等了好久,周允儿才走了出来。两人的目光对上,周允儿的眼眶就泛红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移开了视线:“恭喜你啊。” 周允儿瞬间咬住下唇。 他一时语塞,半晌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送给你,毕业礼物。” 她低下头,接下那张薄如羽翼的卡片,上面用笔写了几个字——无限量牛肉粉供应卡。 庄逝尴尬地笑起来:“以后等我自己开店了,你来吃的话,拿出这张卡,就可以无限量免费供应牛肉粉给你啦!哈哈哈!” 没有人笑,就连夕照也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他挠了挠头,想要逃,刚拔腿要走,身后的周允儿就追了出来。人影憧憧,有人不小心绊倒了她,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夕照匆匆走回来,想要扶起她,却被她下意识地用力推开。她本就脚伤未愈,瞬间也倒在了地上。 前方的庄逝缓慢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周允儿的身上,只停留了几秒,就转开望向了夕照。他迈腿走回来,拉起夕照。起身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与她对视一秒。只一秒,然后他就搀着夕照走出了后台。 刹那间,周允儿仿佛看到了舞台落幕的样子,黑沉沉的幕布落了下来,将她和庄逝从此隔绝。 008 庄逝离开了那家粉店,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处。 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周允儿去了无数次,却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流里流气的少年。 两个月很快过去,父亲将她出国留学的手续一一办妥,她仿佛鸵鸟,将自己埋在沙子里,不愿听到任何风声鹤唳。周父知道她不死心,敲开卧室的门,丢给她一张名片。 “想去你就去吧,不看到他最后一眼,你是不会死心的。” 庄逝开的店在学校附近,他名义上是老板,不过钱是夕照投资的。她掏出了给自己存的嫁妆,扬言要下海创业。店的地段挺好,但此时正值上午,还没到饭点,店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一只猫蜷缩在收银台边,眯着眼睛打呼噜。 周允儿盯着那只猫,依稀觉得像阿花。但她知道,阿花已经老了。 后堂里有声音传来,她心如擂鼓,脚步轻软地走过去。她一眼就看到了庄逝,穿着背心和裤衩,为了吸汗,毛巾直接系在额头上。他一边搅着牛肉,一边伸手去调收音机。调了半天,他突然返了回去,停在了一档音乐调频的节目。收音机里传来大提琴的音乐,他收回手,跟着音乐摆了摆头。 周允儿嗓子发痒,轻声喊他:“老板,我点一份小碗的牛肉粉。” 庄逝猛地抬起头来。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大锅里的汤“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 周允儿仓促地笑了一下,补充道:“我想试一试砂锅的,以前常吃的店里没有。” 庄逝仿佛哑巴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不好意思,我们还没开门。” “麻烦你了,我现在特别想吃,”她停了一下,“可能以后我都吃不到了。” 庄逝拿出砂锅,将调料准备齐全,然后浇了一勺牛肉汤,丢进米粉,打开煤气灶,“咕嘟咕嘟”煮了起来。周允儿也不去座位上坐着,直接钻进后堂,靠在一旁看着。庄逝没有赶她出去,仿佛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 砂锅快开的时候,周允儿迫不及待地探过身子,故意伸手去揭盖子。才烧沸的砂锅滚烫滚烫,她一声尖叫,猛地缩回手去。庄逝急忙扔下勺子,跑到近前,抓起她的手来。 “你是不是傻?砂锅那么烫,怎么能直接用手揭呢?” 话音落下,他才看到周允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肩膀抖动着,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他定睛一看,她的手指头上哪里有烫伤的痕迹,分明是骗他的。他心中一凛,甩下她的手:“你也学会骗人了。” 周允儿还在笑,可抬起的双眸中却汪着满满的泪水。 庄逝心中一刺,想假装熟视无睹,背过身,捡起了被丢掉的勺子。 身后,周允儿踉跄着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后背。他浑身一僵,仿佛被冻住了。他不敢动,不敢挣脱,也不敢回头。在“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他听到周允儿的声音,她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和你像这样抱在一起变成琥珀。” 这样,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他们都不会分离。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夕照站在后堂口,一脸尴尬地笑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庄逝一惊,匆匆脱身而出。 周允儿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她正掂着一把钥匙,另一只手里提着菜篮子,里面是才买来的新鲜蔬菜,此时还沾着晶莹的露水。 她垂下眼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指了指煤气灶上的砂锅:“我现在不想吃了,你先帮我留着吧。” 庄逝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来吃?” 她笑了一下:“以后吧,再说吧。” 她背过身,静静地朝外走去。那天的画面仿佛是电影的慢镜头,在以后的时光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在庄逝的脑海里。后来的他很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追上去,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只有现煮的粉才最好吃。他不会给她留的,要吃,就现在留下来吃。 留下来。 不要走。 “喂,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夕照突然出声。 他收回目光:“你刚刚已经问过了。” 她撇了撇嘴:“我是来把钥匙还给你的,那没事我先走了,我还得回去做饭。” 还没走出店外,她又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一本琴谱:“这是不是允儿刚刚落下的?是琴谱吧!” 他看不懂琴谱,他只能在午夜时分轻轻地揭开封面,然后捡起那片被制作成标本的薄荷叶,凑到鼻端,深深地嗅上一口。 009 周允儿走后,庄逝学会了失眠。 每晚,他都会带着面包去老店门口等待那群流浪猫,然后默默走一遍黑漆漆的没有路灯的小路。后来,流浪猫被驱散了,路灯也修好了,城市重建了,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而他,依然守着一家小小的粉店,好像在等着什么。 他的目光从遥远的过去收回来,轻叹一口气,然后将卷闸门一拉到底。店外下起瓢泼大雨,他一路小跑着钻进了车里,也不急着发动,打开了车载CD,开始听一张大提琴的专辑。 琴声夹着雨声,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睡意。 一个女孩的脸渐渐清晰。 “你知道香草吗?” “你爱香草吗?” 她奔跑起来,头发在风中飘散,熟悉的香味萦绕弥漫,他立刻追了上去。 渐渐地,那张脸慢慢从少女的脸,变成了二三十岁成熟女郎的脸,再慢慢变化,慢慢变老,长出皱纹,开始苍老。 “你知道吗?断肠草只要被触摸过,它就一天天地枯萎,最终死去。把这种植物带到阳光下,却不杀死它的方法是:一旦触摸了断肠草,同一个人就必须每天去触摸它,用饱含爱情的心,用对待心上人的心。” 她笑着转过头去,发丝拂过他的脸。 雨水瓢泼,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他猛然醒了过来,后视镜里,他看到了自己眼角的皱纹。 专辑最后有一段语音采访,大提琴手说:这首《琥珀》的寓意,是希望世间一切美好都可以凝结永久,蜻蜓的羽翼,香草的气息,还有年少时的爱情。 庄逝低下头,膝盖上摊着一本琴谱,干掉的薄荷叶落了下去,轻飘飘的,不知道掉在了地垫上的哪个角落。 如果真的能变成琥珀就好了。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他闭上眼,眼角潮湿的液体划过他开始苍老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