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这个废人 于 2020-8-7 11:06 编辑
7月18日,云南勐海警方接到南京市公安局栖霞分局的协查通报:女大学生李某月(21岁,江苏宝应人)从江苏南京到达云南勐海后去向不明。
8月4日,也就是昨天,勐海县公安局发布通报:失联多日的李某月已遭男友洪某伙同他人合谋杀害,并于3日在勐海县郊外山林中,找到了被掩埋的李某月尸体。
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还远远不是最近唯一一起占据热搜的“失踪女人”案。
失踪19天的杭州来女士、四川安岳的方女士……
这些“消失的女人”的故事,都有着几乎一样的情节、一样的结局:
她们,都是“被消失”的。
2017年全球发生的女性作为受害者的谋杀案中,约58%的案件中,凶手是她们的伴侣或者其他家庭成员。图源UNODC《女性谋杀案研究报告》2019
“消失的女人(Missing Women)”一词,是由学者Amartya Sen在1990年的《超过1000万的女人消失了》一文中提出的。
他在文中指出,一般来说每105-106个男孩出生就会有100个女孩出生;但在出生之后,女性相对来说更加长寿、面对疾病有更强的耐受率。
因此,在基本营养、医疗保障实现两性平等的地方(如欧洲、北美等),都是女性人口占据多数(1.05:1或更多)。
但是在西南亚以及中国等地,女性对男性的比率有时却能低至0.94:1。
女性去哪儿了?
01.“是个女的,打掉吧”
新京报曾在2017年发文称,“中国已经成为全球范围内出生人口性别结构失衡最严重、持续时间最长、波及人口规模最大、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国家。”
要观察“出生人口性别结构”,最清晰的指标就是“出生性别比(Sex-ratio at birth)”。
出生性别比(Sex-ratio at birth),指的是某地一段时间内出生的婴儿性别比例。自然情况下,这个数字大约是105个男孩:100个女孩。但在1980年左右,这个比率在亚洲多地开始不断倾斜。
新京报总结道,我国的出生人口性别失衡问题“与我国传统的男孩偏好、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以及胎儿性别鉴定、人工终止妊娠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使得人为选择生育性别从意愿变成现实。”
在对生儿子有强烈偏好(Son preference)的社会背景下,中国1979年实行的计划生育政策,无疑严重加剧了出生性别比的不平衡。
由于只能生一个,所以不少家庭(尤其是农村家庭)倾向于堕掉女胎,从而得到生男孩的机会。
尽管1979年距今已经是三十年之遥,且计划生育政策也在2015年得到彻底的废止,但它带来的影响却并不会随着政策的停止而立即消失。 新生儿性别比数据 图源UNICEF
从上面的图表可以看出,我国的新生儿性别比至今仍然极其不平衡——在2010年左右,一些农村地区的新生儿性别比甚至可以达到130:100。 每年消失的女性新生儿图表 图源联合国
“男孩偏好”在农村地区尤为明显。农业社会的背景下,男性被认为是“更适合做农活的”,因此作为劳动力更受亲睐。
从经济、养老方面考量,男孩被认为是“自家人”,相比而言嫁出去的女儿就成为了”夫家的人“,所以男孩儿才被认为是养老的保障。
同时“生男孩儿才能传宗接代”的思想仍然固守,也导致了这些家庭“一定想要一个儿子”的愿望进一步加强。
正是因为对女性婴儿进行选择性堕胎的现象严重,计划生育政策推行时期才会有这样的标语存在
由于这些原因,女性胎儿的性别成为了原罪。哪怕她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成为“不被想要的”,“多余的”,“可以被消失的”。
根据国际计划生育联合会2007年的估算,中国每年有七百万堕胎的案例,其中70%左右都是女孩。
或许,在讨论失衡的人口结构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之前,我们也应该首先花点时间想想这些未曾存在就已经消失的女孩——她们是否真的值得这样的命运呢?
插图 依凡
02.“卖了她就有8万块,这是最值钱的时候了”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许多家庭选择杀害新生女婴来节省粮食、保证其他家庭成员的生存。
不过杀女婴的习俗,并不是近代才有的。
苏轼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曾表达了自己对民间杀婴的陋俗难以释怀。
他记录道:“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对此,他表示自己“闻之酸辛,为食不下”。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社会背景下,杀婴几乎是一种被广泛接受的节育措施。
1979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出台之后,各地遗弃女婴/杀害女婴的现象更加严重。
由于童婚在各地区相继被列为非法,而童婚——这种作为一些家庭遗弃婴孩的比较“温和”的方式——被禁止以后,直接导致被遗弃的女婴的数量节节攀升。
以至于在江苏这样城市化程度较高的省市,也能在河沟、田野、公共厕所里找到被遗弃的女婴。
人民日报彼时发表了7个调查,说明当时多数被遗弃、致残、谋杀的孩子中,大多是女孩;
在一些地区的孤儿院,女婴占据了99%的被遗弃的婴孩数量;
在更为贫穷的内陆地区,杀女婴的情况更多(例如湖北/湖南)—— 在这些地区,杀婴被视作一种传统习俗,而很少被认为是犯罪。
由于中国并没有官方的孤儿性别统计数据,所以遭受遗弃的婴孩的具体性别比例暂时不可考。但同时,弃婴的性别比例可以从收养数据中瞥见一斑:
图源美国政府官网,我们坚定领土完整性
上图显示,美国公民自1999年起迄今为止共收养中国孩子82456名,其中大部分都是0-3岁的孩子。这些被收养的孩子的性别比例非常悬殊:约84%的孩子性别为女,约16%的孩子性别为男。
这样悬殊的收养婴孩性别比,也透露着婴儿被遗弃时的性别选择偏向。
收养,听起来似乎是被抛弃的最好结果,但事实上也给女婴们带来了另一个层面上“消失”的危险——
2005年,工人段月能被控向湖南当地的孤儿院贩卖85个婴儿(其中大部分是女婴),随后受到监禁。
这个“产业链”之所以能够启动,是因为孤儿院对弃婴的“需求”。1992年中国孤儿院加入跨国收养之后,每完成一次跨国收养,孤儿院都能够收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费用。
根据段月能母亲的说法,湖南当地的孤儿院当时每完成一次跨国收养,都能拿到三千美金。至于段月能给孤儿院“输送”的婴儿,有多少是弃婴,有多少是拐卖,有多少向亲生父母购买的、花了多少钱,就不得而知了。
话说回来,出多少钱,你会愿意卖掉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呢?
对于福建莆田的卢某来说,8万足够了。2018年10月,卢某的妻子离家出走,留下一儿一女。由于觉得自己一人抚养压力大 ,卢某就决定将自己3岁的女儿小惠卖掉。最终在2019年初的福州,他把小惠卖掉,赚了8万元。随后卢某手头宽裕起来,终日沉迷网络直播,在被捕之前光打赏女主播就花了约7.3万元。
段月能刑满释放之后,在2010年曾接受MARKETPLACE的采访。采访期间,他询问记者,要不要购买他十五岁的女儿——哪怕他的女儿在采访期间,一直就站在一旁听着。
他“推销”自己女儿时说的这一番话,可以当作中国女婴命运的一个写照:
“你想要带走我的女儿么?我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因为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格,我就想扔掉她,这样我就仍然有机会得到一个儿子了——毕竟总是需要一个儿子的。”
“我妈妈不想遗弃她,我岳母也不想遗弃她。我尝试好多次了,就把她扔到街上,但也没有人想要她。所以我还是把她捡回来了。你看她,她现在十五岁了。”
03.“13岁?再等一年就行”
2020年4月9日,南风窗发布《涉嫌性侵未成年女儿三年,揭开这位总裁父亲的“画皮”》一文,记述了鲍某明在骗取亲生母亲的信任后,成为了年仅14岁的李星星(化名)名义上的“养父”,而后对年幼的李星星进行了长达3年的性侵一事。
为了提醒人们持续关注此事,微博话题层出不穷,带着这个tag发布帖子的人多是在询问案件进展、谴责施暴者。
当我们在讨论幼女性侵、女童保护的时候,“消失的女人”就有了更丰富的含义。
因为可以“被消失”的不仅是作为个体存在的女性,也可以是女性的声音、求救的机会、被听见的可能性。
在这个问题上,最易在深渊中坠落的就是幼女: 过低的法定性同意年龄(目前是14岁)、不够成熟的心智、匮乏的性教育、报警后的执法无力……这一切都让幼女成为了易于操控、易于施暴并且事后易于成功脱身的对象。
2019年女童保护调查显示,全年曝光性侵儿童案例301起,受害儿童逾800人。
从案例数量上来看,共有293起案件透露了受害人性别,其中女童占比92.83%,男童占比7.17%。
在所有透露了性别的受害人中,女童占比89.31%,男童占比10.69%。
报告显示,被曝光的案例中有70.43%是熟人作案。
没有受过较为全面的反性侵教育的女童们,对身边的亲戚熟人等更容易放下戒心,受到性侵之后也常常出于羞耻心不去求助、不知道如何求助。
这样的情况下,施暴者也更加容易从容脱逃。根据《大学生性与生殖健康调查报告(2015年)》的数据,中国的性侵施暴者中,只有24.9%的人被捕,15.6%的人被判刑。
而在所有被调查的国家中,被捕的施暴者的平均数据是32.5%,被判刑的是22.9%。
幼童性侵往往被称为是“看不见的性侵”。
这些可能永远不见天日的苦难与恶行,就这样湮没在女孩们被消失的叫喊与挣扎当中。
插图 依凡
04.“我爱你,但你总让我失望”
步入成年生活的女性,也逐步开始步入恋爱关系。
可是,看似有关花束、甜蜜和承诺的亲密关系的背后,也可能是暴力、精神虐待和和挣脱不掉的枷锁。
在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发布的报告中,每10名被故意杀害的女性中,就有6名是被亲密伴侣或家庭成员伤害的,2017年平均每天有137位女性被家庭成员杀害。
图源:UNODC
亚洲同年发生的女性作为受害者的谋杀案中,有31%的案件凶手是她们的伴侣;59%的案件中,凶手是她们的伴侣或者其他家庭成员。
图源:UNODC
在亲密关系中,一些女人被直接抹杀了存在。与此同时,更多的女人依然活着,但是每一天都要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个似乎分不清“爱”、“控制”与“伤害”的他。
亲密关系暴力(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IPV)已经成为全世界针对女性的暴力中最常见的类别之一。这种暴力发生在亲密关系伴侣之间,受害人通常是女性。
2019年发布的一项由浙江大学资助的关于IPV的研究显示: - 77.7%的受访中国女性(样本容量2987,来自6个不同省市地区)表示遭受过亲密关系中的精神暴力; - 40.2%表示在关系中遭受过伴侣的身体攻击; - 11%表示遭受过性暴力。
同一项研究表明,受教育程度低、拥有一个或多个孩子、住在西部省市地区、收入比伴侣低等因素,都提高了女性遭受亲密关系暴力的可能性。
但“受教育程度高”,对女性来说也绝不是亲密关系暴力的免死金牌。
2019年12月12日,南方周末发布了一篇报道,描述了北大女生包丽和牟林翰的恋爱及包丽自杀过程。(《“不寒而栗”的爱情:北大自杀女生的聊天记录》)
在两人恋爱过程中,牟林翰表现出严重的暴力倾向;由于女方不是处女对其进行人格贬低;用纹身、拍裸照等方式控制包丽;甚至在对方提出分手时要求女方为其堕胎、切除输卵管。
这起事件导致包丽于2019年10月9日在一宾馆内服药自杀,送医救治期间被宣布脑死亡,并最终于2020年4月11日去世。 包丽和牟林翰的聊天记录
由于这段亲密关系, 包丽从一个坚信“最美好的东西是我的将来”的女孩,逐渐消失到了尘埃里,最终消散到尘埃都不剩。
这些女孩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一点一点、一部分一部分地慢慢消失。
吃掉她们的,正是披着糖衣前来的亲密关系,和那个强烈而难以挣脱的“我爱你”的幻象。
插图 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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