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柒,一个生活在曼谷的香港理发师。
他当然不叫这名字,只是太像动画片里的那个理发师,所以暂且这么叫他。
他应该是我所见到过的,最不像香港人的一个香港人。
曼谷城里的中国女人们,普遍看不上泰国理发师们的审美和手艺。
而那些装潢华丽的中国发廊,又实在太贵了,剪一个头要几千泰铢,办一个会员动辄几万泰铢,除了灰产大佬及其婆娘之外,没有几个人能消费得起。
于是,中国女人们只能把头发攒着,等回国的时候再顺便剪了。
像阿柒师傅这种中式造型作坊的存在,让曼谷城里一些消息灵通的中国女人,找回了遗失许久的“理发自由”。
于是,她们开始隔三差五地往阿柒那里跑。
今天剪一个空气刘海,明天做一个锁骨短发。
虽然,剪前剪后,中国男人们看不出多大区别——但是对于女人们而言,阿柒小小的美发室,依旧是一家难能可贵的宝藏。
谁让他剪得好看,又便宜呢?
阿柒还有一个对中国女顾客的绝招,那就是“话疗”。
每当客人一进门,阿柒便开启了话疗模式。
“你还好吗?”
“最近过得辛苦吗?”
“要加油哦!”
人文关怀三板斧过后,便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聊孩子,聊生活,聊越来越冷淡的老公,聊当下最火的中国电视剧。
一席话聊完,往往一个头便也剪完了。
话疗全程,不含半句“美女要不要做个护理办个卡”之类的Tony话术,真的就是在和你聊天。
这些女人,要么是中国外派人员的全职太太,要么是离家在外一个人打拼的中国女社畜。
一套下来,如同做了一次自外而内的心灵大保健,个个神清气爽,春风拂面。
说不清,那到底是理发的功劳,还是话疗的效果。
阿柒出生于1970年代的香港。
那个并不算太遥远的镀金时代,对于底层劳动人民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岁月。
至少在阿柒的眼中,自己的故乡,不值得留恋。
在他的记忆中,香港是一片杂乱逼仄的钢筋水泥,人们像养殖场的动物一样蜗居其中,白天起早贪黑地工作,晚上回到三代同堂的太空舱里,疲惫而拥挤地睡下。
青年不堪忍受这样的窒息,于是逃离家庭,奔向社会,奔向帮派,奔向异乡。
在大大小小,或黑或白的丛林江湖之中,苦苦寻觅自己的容身之地。
90年代的某一天,阿柒来到了泰国。
他将身上所有的钱在第一时间兑换成了泰铢,迫不及待地住进了一套别墅。
从那以后,每当别人问起他为什么要来泰国,他都会半开玩笑地说:为了能住大房子。
“在香港,超过70㎡的房子,就可以算是豪宅。”
“一般人想要买得起房子,简直比登天还难,全家人一辈子挤在一个小房子里,儿子结婚了也只能继续和父母住在一起,儿子生了孙子,还是要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你有没有看过《维多利亚一号》,记不记得名媛蔡天凤碎尸案?我们那里的人,为了房子真的可以去杀人的。”
“在那里,五个人住一套公寓,来到泰国,我一个人住一个别墅,所以我为什么不呆在这里呀……”
印象中,香港人应该是一群起早贪黑爱财如命的金融赌徒,但阿柒显然已经基因突变。
在曼谷开一家小发廊,租住一间两层的小别墅,似乎已经完成了他此生对于财富积累的最高目标。
对于钱,他显露了一种生死看淡的豁达,有钱就赚,到点下班,没生意就关门歇着。
“人最重要的是开森”的背景音,在他头顶30厘米处永不停歇地循环播放。
他没有结婚,没有后代,也并不是性少数人群。
早在少年时代,他便明确地告诉自己的父母,自己此生不会养育儿女。
父亲回答他:你真聪明。
在泰国,像他这个年纪的外国单身汉,想要找一个年轻女人相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是他对此不感兴趣。
彻底的不婚不育,让他的生活显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松弛感。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达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境界。
他似乎无牵无挂的人生之中,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过客,将他拖拽于红尘之中,拖累着他,也救赎着他。
二十年前,他刚到泰国的时候,认识了一个60年代来泰的老大姐,彼时初来乍到,大姐助他良多。
她有一个怪病,在深夜突然醒来,狂呼怒骂。
当她老了,无儿无女,阿柒和几个香港的朋友,凑出了养老院的钱。
但是老太太的毛病,让养老院里的其他老人胆战心惊,而老太太自己也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在老人院里大发脾气,吵着要回家。
可是,她的家在哪儿呢?
阿柒将她接回了家,然后对着坐在地板上的老太太吼道:
“你不去老人院,你要去哪儿?你自己试试看,能不能从客厅走到厕所?”
老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言不发。
阿柒暂停了发廊的生意,照顾这个非亲非故的老人——“总不能把她扔了吧?”
过了些日子,她终于还是回到了老人院。
阿柒一直在和兄弟们资助她,即便有些人早已回到了香港,依旧没有中断。
别人问他,你为什么?
他还是回答:“没办法,总不能把她扔了啊?”
理发店里,总是有一个缅甸女工,和一个盯着手机的男孩。
男孩有自闭症,不会和人说话。
在曼谷,很少有老板愿意让缅甸劳工把孩子放在营业场所,更别说是这样的孩子。
因此我曾一度阴暗地怀疑,缅甸女工会不会是香港人的情妇。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缅甸女人夫妻两都在泰国打工,患有孤独症的儿子只能放在家乡,让亲戚勉强照顾一下。
虽说是“照顾”,实际上也只是让孩子自己趴在泥地里,自己堆着沙土玩。
缅甸战火纷飞,一群群的难民涌入村镇,人心惶惶,远在泰国的缅甸女人,只能以泪洗面。
阿柒知道了这事儿,想也没想,便让女人把孩子接到泰国来,放在发廊里照看。
理由同样是:“兵荒马乱的,让孩子在泥地里待着,不太好。”
像这样的人,可想而知,是绝对和富贵无缘的。
他之前在市中心的商场里盘下一间发廊,后来嫌月租太贵,加上外国人在泰国当理发师毕竟不合法,在太繁华的地方容易被警察盯上,于是搬到了小巷里。
从商场到小巷,是一次显著的消费降级。
但是他似乎无所谓,有钱赚,没钱算,一天四五波客人,已经足够他维持自己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他接客的时间越来越少,三天两头停业。
直至后来,终于彻底消失。
有人说他回到了香港,有人说他破产跑路了,也有人说他得了绝症。
过了一段日子,他又奇迹般地出现了。
说起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他恨恨地说——都怪那狗屁的辉瑞疫苗,害得老子得了一个什么免疫系统的病。
“幸好,我朋友多,靠着各路朋友照顾我,我才撑过来啦。”
他兴高采烈地说,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一个happy ending的故事。
如今,这个香港人,还是在曼谷的小巷里,做着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发廊。
有时开门,有时关店,有时“预约满了,你明天再来吧”
我知道,他关门的时候,不是去了医院,便是去了养老院——去在照顾一些似乎与他有关,又不太有关的人们。
并且,被这些人,拐弯抹角地照顾着。
我不会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他的店在哪里。因为那样会影响他松弛的节奏,干扰我本就一号难求的预约,并为他带来一些法律上的麻烦。
或许有一天,你会在曼谷遇到他的店。
推开门,会有一个长相凶狠的黑脸大叔,用歪歪的普通话问你:
“你今天,过得还好吗?”
那一瞬间,你便知道这座城市,终究有一个,我们能够休憩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