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天空我只在荒野中仰视过，而今出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感觉天地的坦阔另有一番不同寻常的解释，并非无物才显得孤寂。而那些停留在近处的云，游走得缓慢且顺滑，气温很高，很多云雾的边缘都在丝丝缕缕地蒸腾消失着，天地彷如一个巨大的蒸笼，人的意识在其中渐渐熟透了。

这已是一天的后半程，我们在车里随窗外的景致迅速遗忘之前的所见所感，将注意力全数放在对下一站的无尽期许中。北上的旅途即将抵达终点，黄昏的灿灿夕阳将照亮湄公河的两岸。

爷爷在车上睡意沉沉，直到我叫他：“爷爷！金三角到啦！”他才突然振奋起来回到：“好！告诉他们先别开枪！”我们听后都被逗笑了。那天爷爷奶奶特别兴奋，他们对边境线的好奇胜过了对那些佛殿的惊叹。下车以后，爷爷的话变得很多，我们要买船票，他也在一旁高声说道：“用不用军人证？”我赶紧跑到他耳边说：“人家要是知道你当过兵，不得给你俘虏了啊！”他噗嗤一笑，干瘪的小嘴里黑洞洞的，看不见一颗牙齿。

老兵就是有风骨，站在边境线上便展露出一副惆怅的眉眼，望着三国交界，尽是江山未稳的哀愁。直到奶奶喊他拍照，才又变回那个低眉顺眼的小老头儿。



我们租了一艘快艇，四个人紧紧坐在一起，像子弹一样朝老挝发射了出去。期间水流湍急，我们偷渡似的一路窃喜。夕阳照亮了小舟的一侧，而另一侧的我们却被水花狠狠地侵袭。沁凉让一整天的闷热都得到了缓解，身体的爽快和视野的满足使我们忍不住连连呐喊。

湄公河的水色在交界处也呈现着黄蓝两色，像东营的黄河入海口，泥沙不断向河中央涌进，又不停有清澈的水源冲刷上河岸，使原本无形的流水出现笔直的渊源，正如邻国此处不容忽视的界限，一河两岸，文化风情的差距肉眼可见。

当晚，我们在清莱的一家民宿入住，步行去河边餐厅吃晚饭。乡间小路格外清净，繁花错落地点缀在沿途各处，香蕉树结着青涩的果实，大串大串地与天空接壤。四处庭院里，各家各户都伴着炊烟温馨地用餐，他们坐在院内家门的瓷砖地上，手捧着芭蕉叶，边吃边聊，惬意盎然。


当晚我们饱餐一顿后，又沿着原路归返。天色已暗，刚才吃饭的人家已点亮了屋里的暖灯，我顺着窗户远远望去，只见一家人围看电视的画面，屋外干草随风发出窸窣的伴奏，我们静静走过，生怕那家人因我们而错过这温馨的傍晚。

走过两条小街，路灯点亮了明黄色的背景，我让爷爷起头唱首歌，他也毫不迟疑地唱响了那首烂熟于心的《打靶归来》。我们老少合唱，越走步伐越一致，原本疲惫的身体顿时又热血沸腾了起来。一曲作罢，远处传来凌乱的狗吠，不断有摩托车飞驰而过，像聚光灯一般簇簇寻觅摇晃。而那一刻，我们就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彼此热烈地高亢闪耀着。

有时我想，人并非一定要依靠着什么稳定的事物才能感受到踏实和欢愉。离开那些不动产的束缚，所有利益反而会向我们真正在乎的事物上倾斜。而那些彻底使我们感到此生值得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在那些看上去宽裕的生活中，反而是离开了那种看似稳妥的生活以后，无忧无虑浪费的时光才让我们意识到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从前爷爷奶奶为了生活，比我们经历过更残酷的考验。他们才是真正在解决问题，问题来一波，他们就消灭一波，战乱、饥荒、跃进、革命……排除万难以后，不过是为了结婚生子过日子。然而日子过到后面，矛盾也越来越密集，其实很多争吵都并非来自对方，而是他们不愿看到自己一路披荆斩棘，最后迎来的却是平淡如水的琐碎日常。

走出来，充满新鲜感的一切事物都让他们遗忘了对往昔责难的复盘。我也一样，在自己的生活轨道里，每天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干什么，可只有走出来以后，我才会遗忘那些本不属于我的定义，重新倾听内心的声音。

那些遥远至极的景致里，没有我一直追求的事物，也没有我终日成章的往昔。那茫茫旷野，那漫漫长河，那路灯下的悠闲踱步，每一刻我都在以旁观者的视角，消化着自己的感受、幻想和判断。周遭环境的一切人事都只关注于他们自己——人们接纳你的加入，也包容你的离开，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当我只以过客的身份出现在世界上时，所有人都是充满善意的，我也的的确确享受这样的氛围。或许，当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因无法复制而珍贵时，这种珍贵的感受，便成了此生最大的值得——值得我们永远为之赶路，为之无尽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