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水中丟下一顆石子
?這是一堂特殊的課,不牽扯成績,沒有標準答案,課堂內容也不涉及任何教材,只與兩個詞有關——“權利”與“規則”。
獨立教師陳漠寒開設閱讀課以來,總會和學生們先上這一堂課。課上,學生只需做一件事——建立屬於他們自己的課堂規則。
提出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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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暑假,徐莉莉參加了陳漠寒的一對一課外閱讀網課。隔著螢幕,老師告訴她,第一節課的內容只是制定課堂規則。
在她熟悉的學校環境裏,規則都來自老師——不能談戀愛、不能染發、不能在課堂上吃東西,以及更多的“不能”。現在,對於這個習慣聽從的學生,主動提出規則成為一件難事。
課堂陷入短暫的沉默,陳漠寒沒有繼續讓她回答,而是拋出更多具體的場景來討論:老師是否可以體罰學生,是否可以用言語侮辱學生,是否可以沒收學生的物品,是否可以佔用下課時間?
每一個問題,陳漠寒都會找出相應的法律條文,指向學生的權利——人身權、身心健康權、人身自由權、人格尊嚴權、受教育權等。
這讓16歲的女孩第一次意識到,曾經習以為常的學校生活裏,竟有那麼多不合規的事情。
“上廁所自由”,徐莉莉腦海裏蹦出了第一條規則。在學校時,原本10分鐘的課間休息,總會遇到老師拖堂,想去廁所她也不敢舉手表達。之後的提議變得順暢,她連續說出幾條規則,和老師達成共識:征得允許後上課可以吃東西;上課時間提前預訂;如果不滿意教學方式,可以隨時提出調整要求。這門閱讀課開設了近三年,陳漠寒很少見到可以馬上提出規則的學生。
上這門課的學生大都來自國際學校、私立創新教育學校,少有普通學校。陳漠寒觀察到,他們會有截然不同的反應:前者處在被尊重的氛圍裏,會認為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也敢於表達觀點;而普通學校的孩子闡述觀點時,需要她引導,回答常是“沒問題”。
在陳漠寒的印象裏,李濤屬於後者。在第一節課上,這個15歲男孩的回答大都是一個字——“嗯”“好”。兩年後,李濤把當時的沉默解釋為不適應,“感到奇怪,在學校裏都是被規定的,而在陳老師的課堂上第一次讓我自己定規則”。
那時,李濤正在家自學,準備中考。他一直被視為“問題少年”,不聽話、成績不好,還打架。初中轉了一次學,最後學校要求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做檢討,否則不能再去上課。“不公平”,李濤認為自己是受到同學言語侮辱才動手的,而那個同學卻沒有被批評。“也不太喜歡那種集體環境,學生表面非常順從,其實私底下會罵老師”,他最後放棄了去學校。
舉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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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前,剛剛工作的陳漠寒也陷入困惑:告訴學生們所擁有的權利,反抗老師的權威,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小學時,她經歷過老師的言語侮辱,看到同學被隨意體罰。作為班長,在這種權威之下,她成了告密者,甚至模仿老師的方式,去打罵一些不聽話的男生,而自己會努力考取好成績以獲取表揚。
2018年8月末,她進入四川樂山一所私立學校,擔任初一兩個班的語文老師。看到學校的育人目標是“讓每個生命成為更好的自己”,她覺得一切至少不算太壞。
頭一個月,陳漠寒感覺氛圍還可以。沒多久,一個班的氣氛開始變得壓抑,舉手回答問題的同學少了,大家看起來都很累。直到目睹了一次班會,陳漠寒才知道變化的原因——班長拿出一個筆記本宣告:“現在我們開始舉報。”全班同學都舉起手,挨個站起來講“我舉報誰……”聽到這裏,她立刻走上講臺,打斷了這場班會。
接下來的3堂課,陳漠寒都在和大家討論這個制度。學生們分成不同派別,有人認為老師是為自己好,“班主任說這是同學之間互相幫助的方式”。有的同學堅決反對舉報,有的很無奈地說沒得選,“犯錯會扣分,必須想辦法加分,舉報是最便捷的方法,而且別人也會舉報自己,不會有道德負擔”。
該制度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在這學期,基於學校操行分制度新增的。學生可以24小時舉報,場所覆蓋教室、食堂、寢室,事無巨細——上課回答問題錯誤、在講臺上玩掃把、不穿校服、蹺二郎腿……違規的同學扣分,舉報者加5分。被舉報的同學可以申訴,但跟班長觀點不一致時,可能會被認定為不尊重班幹部而扣分。
另外,做好人好事可以加3分。每週,老師會和正分數的同學一起拍合照,發到家長群裏作為表彰;而被扣分的輕則要受批評、做檢討,重則有可能影響在這所高中讀書。但陳漠寒看到,實行舉報制度後,這個班的成績並沒有提升,特別是班主任所教的英語科目,考試分數一路下滑。
陳漠寒只能提出,在她的語文課上絕對不可以出現舉報現象,但學生們沒有停止。一個孩子告訴她,得知自己第一次出現在合照裏時,他爸爸正在開車,趕緊刹車停在路邊,不停地拍著方向盤,“看起來特別高興”。
陳漠寒也想過和這位班主任溝通,但又考慮到,對方已經50多歲,且其他老師和校領導肯定知道甚至默認這件事。作為剛入行的年輕老師,她還是害怕溝通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在同事們習慣甚至炫耀家長送禮的風氣下,她曾悄悄推掉禮物,但為了不被孤立,還得告訴家長不要說出去。
身處這樣的環境,陳漠寒也發現了自己的變化。本來,她排斥閱讀理解題給出所謂的標準答案,鼓勵學生表達更多的想法,但面臨考試和成績壓力,還是不得不讓學生把答案記下來。在學生又沒有完成作業時,她第一次撕掉了對方的作業本。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愧疚、不安瞬間向她襲來,“感覺自己好可怕,完全是在以一種羞辱的方式對待我的學生”。
第二天,陳漠寒在講臺上道歉,學生卻告訴她:“沒事,就應該這麼管。”看著孩子們的反應,她小時候的記憶忽然翻湧出來。
那時小學班主任老用皮鞋踢學生、扒掉學生褲子打屁股、罰學生跪煤炭渣。陳漠寒對這樣的權威感到害怕,甚至憎惡,而對於她寫在作文裏的那句當老師的願望,班主任留下的評語是:“你長大後會變成像我一樣的老師。”
個體是有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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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這樣的一年,陳漠寒選擇離職。看著年輕老師們的變化,她感覺自己像一座“孤島”,也擔心自己會不可抗拒地被同化。而面對學生的痛苦,她無力改變。
離開學校後,陳漠寒從樂山去了成都,做主教閱讀課的獨立教師。
“面對權利被侵害,個體是有選擇的。”這是陳漠寒常常告訴學生的一句話。
可有個學生跟她說,自己準備和好友去找老師辯論舉報制度,被批評“搞小團體”,“你總相信在任何情境下,個體都是有選擇的。可是我想告訴你,我們真的沒得選”。
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她搜到《聯合國兒童公約》,才瞭解到,原來有個課程專門教學生認識自己的權利與義務。給學生們上一堂關於權利和規則的課的想法逐漸形成,陳漠寒設計了一套教案,題目叫“師生共建規則”。
最後,這成為她第一節閱讀課的主題。第一次上課時,面對的是幾個六七歲的孩子,他們一起制定了“老師不能體罰學生、不能夠罵學生”的規則,孩子們還寫下了具體的要求,比如不能說學生笨、蠢之類。
陳漠寒發現,年齡小的孩子對於老師的體罰、辱罵會直覺性地認為不對,但需要構建一些具體場景教會他們如何處理。而初高中的學生思維相對固化,有的認同老師可以體罰、辱罵,她就用大量的法律條文、理論概念、實際案例去改變他們的認知。
她也找過之前班上的幾位學生,15歲的“問題少年”李濤就是其中之一。男孩曾告訴媽媽,無法理解班上有舉報制度。這位母親雖然不認可,但有時看著家長群裏的“表彰合照”,也隱隱希望兒子有一天能出現在上面。和其他家長聊起來,也多半認為老師管得嚴是件好事。
她曾忽略兒子在小學時有過的自殺傾向。當時的班主任告訴她,李濤有一天課間一直坐在窗臺上。她回家問兒子,得知兒子上課被老師冤枉,撕了書,很生氣,想爬上窗臺吹吹風,就沒在意。後來開家長會,聽到其他班老師談到她,會說“那個跳樓孩子的家長”,她難以接受,才給孩子找了心理醫生,又轉了學。
李濤媽媽沒有細問更多。而從李濤現在的講述中,他覺得自己曾經也聽老師的話、愛發言、積極為班級幹活。但後來舉手提問時,老師回應“都講了好幾遍了”;看到班長仗著“權力”不給關係好的同學記扣分,幾次找老師反映,得到的回答只有“知道了”。
“我說不過,只有動手。”他小時候調皮,常挨父親的打,也學會了使用暴力。慢慢地,他成為班上不受同學、老師喜歡的學生。李濤媽媽也感覺老師的處理方式有些問題,但還是告訴兒子,要聽老師的話,她認為他如果抗爭會引發更多麻煩。
直到上高中的第一天,兒子告訴她,再也不去學校了。現在,得知陳漠寒的聯繫方式,她很支持兒子去上閱讀課。李濤第一次在學校上陳漠寒的課,回家就告訴她,“班上來了一個很酷的老師”。她很少聽到孩子用驚喜的語氣提到一個老師。
在湖水中丟下一顆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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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濤媽媽清晰地感覺到兒子在一天天變化,比如今年三八婦女節她收到了兒子的祝福短信,李濤還告訴她以後想去日本的大學學習遊戲設計。
去年,在放棄體制學校後,李濤媽媽在陳漠寒的引薦下,將兒子送去了成都一家去日本留學的預備學校,在那裏可以根據李濤的愛好選擇相關的課程,如歷史、烹飪、日語課等。
看著這些變化,李濤父母意識到,孩子不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李濤也感受到,爸爸現在會為小時候打他道歉,媽媽開始尊重他的想法,還會鼓勵他出門和朋友玩耍。
而提出“上廁所自由”的徐莉莉還是回到了那所私立中學,開始念高二。但那個暑假的課程帶給她的餘波,依舊在震盪。
在語文課上,遇到和老師觀念有分歧時,這個女孩開始站起來,表達不同的想法。在老師因為課堂沉悶的氣氛發火後,她還寫了一封信,指出課堂設置的一些問題,並說“我們會和老師一起找到應對的方法”。最後,老師和她進行了一場談話,坦承有些價值輸入也不是他想做的,很欣慰她終於敢在課堂上大聲陳述觀點。
“至少我覺得自己邁出那一步了。如果一群人都覺得有問題,但沒有人敢去說,就是我們的問題。”這個曾習慣保持緘默、聽從規則的女孩堅定地說道。
儘管28歲的陳漠寒也不知道,這樣一節權利課到底可以改變什麼,身邊很多人也告訴她不會有多大效用,但她說,至少“要在湖水中丟下一顆石子”。
學生們在課堂習得的方式,也延續到了家庭裏。一位女孩的母親告訴陳漠寒,她和丈夫互相打趣時,女孩卻認為她使用了一些不好的語言,羞辱了爸爸,說:“即使很生氣,也不要用言語去傷害對方,要溫柔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在陳漠寒離開體制學校的第二年,一位曾經的學生告訴她,學校要求早自習站著念書,班主任對一位同學的站姿不滿,就辱罵道:“你不是個東西!”那位同學馬上反駁,說老師沒權辱罵他,“人人都是平等的”。
班主任直接講,班風變差,是受了陳漠寒的影響。有學生立刻站起來說:“陳老師不是您說的那種人。”教室裏的其他同學也紛紛站起來支持。
現在,陳漠寒感覺過往丟下的石子,終於激起了一點波瀾。
(為保護隱私,文中陳漠寒、徐莉莉、李濤均為化名。)
(梁衍軍摘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本刊節選,黃思思圖)
童年的气球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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